胡秉俊:玉泉观印象及一副对联的念想
2022年01月21日   11:56 | 来源: 大家印刻

  


  胡秉俊,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西北师大)中文系,1996年在职获得兰州大学文学硕士学位。曾在中学担任语文教师、教导主任,现在省直机关工作。在《人民文学》《文艺报》《大家》《飞天》《甘肃日报》《丝绸之路》等发表文学作品,1987年起先后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近百篇(首);与胡潇合著2011年出版《甘肃文化传承与发展述论》;主编的作品获得省级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


  天水玉泉观是一处被低估了的名胜。


  天水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风景名胜众多。麦积山风景区人文景观和自然风光双绝,可谓得天独厚,一支独大,形成了月明星稀的天水现象。秦安大地湾、武山水帘洞、甘谷大象山、北道卦台山、清水赵充国祠、张家川关山云凤山,这些名胜都被麦积山的光辉遮蔽了。市区中的伏羲庙和南郭寺,又如两颗月光下依然醒目的双子座,把玉泉观、李广衣冠冢、皇城隗嚣宫等遮蔽成了不太引人注目的小星星。2019年秦州区官宣介绍,秦州有两千多年的建城历史,现有国家级省级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95处,数量之多令人咋舌,恐怕当地人也未必能说清楚。


  玉泉观的修建历史,传说最早追溯到道教形成的东汉。有一个推论,依据唐高宗李治两次诏示全国各州建立道观,认为秦州当时为州治,玉泉观可能奉诏建于这个时期。还有建于北宋,毁于宋末兵燹的说法,依据《全宋诗》可考。有碑可证的从元代开始,建造的遗存也是自元明清至近当代。参照王国维先生的考古二重证据法,始建于元朝确凿无疑。


  杜甫曾在秦州留诗近百首,我从四十多年前开始学习唐诗宋词起,曾经几次翻检杜诗,希望发现涉及玉泉观的诗句。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辞去华州司功参军之职,从陕西到秦州,住了三个月左右,再赴同谷,一个月后入蜀。杜甫在陇右期间写了110多首诗,大体上每天写一首诗,其中在秦州三个月留下了90多首诗。这些诗作,无论数量、质量还是份量,在1400多首杜诗中都可观。著名的《秦州杂诗二十首》,是一组五言律诗,生动形象地描摹了秦州景象。


  进入秦州的第一首诗即杂诗之一:“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杂诗之十二写南郭寺:“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杂诗之二写隗嚣宫:“秦州城北寺,胜迹隗嚣宫。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


  杂诗中有三首写东柯谷,第十三首“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身在秦州预想东柯;第十五首以及第十六首的“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这些都是杜甫身处东柯的见闻感受。


  此外,还有写麦积山的《山寺》:“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秋毫。”


  写给好友赞上人的几首诗中有对其所住西枝村的描写:“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怡然共携手,恣意同远步。”“层巅余落日,草蔓已多露。”


  杜甫笔下的南郭寺和隗嚣宫分别在秦州城南北两山,玉泉观在城西北两三里处,与皇城隗嚣宫不远。在秦州期间,杜甫大部分时间住在秦州城内,也曾在东柯谷寄居于从侄杜佐处。杜甫不仅多方位描写了秦州城的人文地理,而且对城东数十里的东柯和西枝村,以及麦积山东南五十里的《太平寺泉眼》等都有涉及。还有写秦州西南七里的《赤谷西崦人家》等等。如果当时已有玉泉观,不可能不去。杜甫到达秦州的时间已经是唐高宗后近百年,由杜诗可反证当时没有此景观。


  杜甫的秦州诗作中还有许多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句。不仅有遣兴诗中“下马古战场,四顾但茫然。风悲浮云去,黄叶坠我前”。《佳人》中“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还有《月夜忆舍弟》千古名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更有写给李白的《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这是一位伟大诗人与另一位伟大诗人的交流,仰慕之意思念关切之情溢于笔端。其中,“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令人叹服。杜甫离开秦州最后一首诗是《发秦州》:“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


  学习杜诗先后用过几个选本,最早的大概是1979年10月12日读大二时购于兰州张掖路新华书店的《杜诗散绎》,傅庚生著,陕西人民出版社,332页,定价0.66元。较早的另一个版本便是,1985年9月15日在天水任教时购得一本甘肃人民出版社《杜甫陇右诗注析》,编注者为李济阻、王德全、刘秉臣三人,300余页,定价1.25元。前者充满时代的烙印,后者地域特色显著。前两年找出来再读杜诗,自以为已经走过了隙中窥月阶段,正逐步接近台上望月层次。于是以庭中望月般的感受,试填一首《踏莎行》,秦州怀老杜:


  候火及关,秋风度陇。辞官西去谁人懂?唏嘘岁晚病伤心,悲茄不解清平颂。


  老妪从军,谪仙入梦。南山古柏知哀痛。天寒欲向蜀中行,秦州笔墨凝霜重。


  杜诗中无记载,这是玉泉观的遗憾,也是天水的遗憾。诗文描写玉泉观,较早的是杜甫离开秦州几十年之后,吕洞宾云游至此“留诗殿壁”,作《秦州北山观留诗》:“石池清水是吾心,刚被桃花影倒沉。一到邽山宫阙内,销闲澄虑七弦琴。”


  玉泉观既有数十座道观建筑,又是山水园林,还有不少元明清至近代碑石,清时州志有“为近城第一游览之所”美誉,民国记载“跨山而建”“殿宇云连,古柏参天”。玉泉观的建筑群,汇集了近千年来一代又一代人的世界观、时空观、审美观,自成一方浓缩的小天地。其建筑总体上依山顺势,按照道观传统布局,入山门,过通仙桥,进天门,上53级台阶到玉皇阁牌楼。主轴线建筑有玉皇阁、玉皇殿、混元宫牌楼、三清殿。观内还有雷祖殿、真武长生殿、文昌救苦殿、青龙白虎殿、鲁班殿、勒马关帝庙,以及神仙洞、三仙洞、磨针洞等等。其中既有按照古代建筑风格重修的,也有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在这里,可感受日月星辰照耀,可触摸四季风光轮回,可聆听先哲前贤高论,可体会布衣苍生疾苦。


  现在南郭寺的“二妙轩”,源自玉泉观。玉泉观原有李杜合祠,李白比杜甫大11岁,明朝人将“诗仙”“诗圣”同堂供奉,也是很有创意的事。李杜祠初建于明嘉靖年间,毁于清顺治年间的大地震。两年后陇右道签事宋琬重修。宋琬重修李杜祠时,取杜甫流寓秦州诗作,聘请名家集兰州《淳化阁帖》王羲之和王献之书法,刻石34块,于李杜祠旁“爰建一亭,列石于其壁”,便是“二妙轩”来历。诗书二妙之轩,地方政府重修时由玉泉观辗转南郭寺,个中滋味,必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古树名木是玉泉观的又一个特色。“树绕泉亭,檐楹蔽映”,形象地描绘出玉泉美景。这里五百年以上古木有数十株,其中有几株千年以上的。玉泉观的树主要是侧柏,还有国槐等。天水多古柏,参观伏羲庙和南郭寺等景观时,当地人会提醒来宾从一些角度仰视,只见虬枝盘曲,引发遐想无限。而玉泉观的侧柏,有的就长在崖壁之上,随便一个角度看上去都如飞龙在天,充满灵气仙气。还有著名的“辫柏”“夫妻槐”,令人赞不绝口。在玉泉观面对千年老树,想到人们常说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难免感叹,换个视角,树还在这里,人在何处?


  玉泉观的碑碣主要出自元明清。历代碑刻57方,其中元明清52方,还有元代石碣11方。元大德年间的《创建玉泉观记》上记载,“秦州玉泉观在州西二里北山岗林间,全真师梁志通所建。”道流四面碑(元之褒封制词),是元代四方形碑石,碑身高近1.6米,通高2米多,四面均宽半米左右。特别值得关注赵孟頫草书诗碑四块,碑高1.8米,分别书写李白、韦应物、王安石及一不知作者的四首五言诗,明代所刻,列于观内碑廊。赵孟頫在书法上的成就极高,其楷书与颜、柳、欧并称,马一浮先生诗赞曰:“分书篆籀草真行,万种风姿万种情。松雪清高天有论,鸥波亭下玉波横。”诗碑之珍贵无须赘言。


  元代8方石碣,砌于玉泉井口。玉泉井又称“八卦井”,被当地群众传为洗目疗疾的“明眼泉”,名泉“洗眼”的说法在全国到处都有,见闻广博者大可忽略不计。玉皇阁前廊基上镶嵌了30多方元代砖雕,这种保护加陈列方式,体现了修复者的见识和水平,由此可窥天水人杰地灵,民间文化能人众多之一斑。


  玉泉观的牌匾原物多遗失,现主要有两类:一是集历代名家墨迹的,一是近现代大家所书。集米芾书法的“玉泉观”,集赵孟頫书法的“两河胜景”,集王羲之书法的“仙路飞桥”,集颜真卿书法的“层峦叠翠”,还有集郭沫若书法的“陆海虚舟”等。参观者多被53级台阶上的“天上人间”玉皇阁牌楼所震撼。天上人间,在台阶下仰望似遥不可及,如若上了台阶,人间天上便在一步之间。所谓信众求仙,文人悟道。人们亦步亦趋拾级而上,站在天上人间临界处,为世俗功名所累者,顿悟:“石火光中争长竟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可惜人们往往一转身又颠颠忙于“蜗角虚名,蝇头微利”。53级台阶,源于尹喜迎接老子往前跑了53步的传说,含登道求仙之意。尹喜是天水人,因遇老子授其五千言《道德经》名载青史。


  玉泉观有一些传说。我一直对许多景区的所谓传说不以为然,牵强附会姑且不论,世俗气和功利心往往大煞风景。玉泉观的传说则不然,不俗,有出处,与道家和道教文化一致,有的是道观普遍适用的,有的地方特色浓厚。道教与作为哲学思想的道家原本不是一回事,却又不可截然分开。道教在中国影响之大之广泛,一如鲁迅先生所说,“中国文化的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迎刃而解。”理解先生之言,需先了解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和说此之语境。虽然任何对过去的解读都免不了加入当下的元素,但“语境”是我们始终不可忽视的。有人不理解中学语文教学强调介绍时代背景,这是一种思想方法和思维方式的训练,对学生而言终身受益。目下常见以今人之见揣古人之识的情况,更有甚者,面对跨文明“语境”的交流,要么自弹自唱不考虑受众的文化背景,要么以自己的尺度简单思维随意评判他国他人,造成一些不该有的误解和矛盾。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感叹,有的人似乎没有经过中学语文训练,至少是上课不用心听讲的学生。


  我小学三年级时,随父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到天水,1978年高中毕业赶上恢复高考,国家招生政策的重大调整改变了我们本来已经做好准备下乡插队的命运。考上大学在外学习4年后又回天水工作,先后在天水生活了13年,这是我的成长地,我的第二故乡。上大学前,只在1973年左右随部队组织家属去过一次麦积山。依稀记得乘坐部队大卡车一路颠簸,所见麦积山当时还是木质栈道,尚未修缮。参加工作以后,曾经三上玉泉观,每次都留下深刻印象,都有新的感悟和收获。最让人念念不忘的,还是一副对联。


  初见对联是1985年春陪父亲去玉泉观。当时经过地方政府三四年时间的修缮,玉泉观正式对群众开放。家属院的人春节几天互相提醒,初九去朝观啊。院子里大多是外地人,都是听别人说天水有这个风俗。那个春节,母亲身体不好,走不动路,她督促父亲和我去看看热闹。父亲刚准备退居二线,我整个假期都在看书或者备课,经不住母亲的唠叨,便有了第一次陪父亲出门看风景体验当地风俗,由此产生了和一副对联几十年的绵长情结。我们沿新华路,经过我小学五年级上过一个学期的新华门小学,不远便是柏树巷。此处以柏树命名可见其特色,玉泉观的山门便从柏树巷进。一路上人们不断汇聚,很快形成浩浩荡荡的洪流。进山后,被后浪簇拥着,基本不能停下来仔细观赏。匆匆一瞥,一副对联令人心头一震,来不及记录,就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一路经过的殿宇,我都是跟着父亲从旁边走过,避开了众多烧香磕头的人群。父亲初中毕业参加志愿军,从军大半生,他对组织的信仰唯一而坚定。父亲把军人服从命令的职业素养和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无条件服从组织的朴素信念带给我们全家人,再加上他和母亲“宁天下人负我,我亦不负天下人”,与人为善的人生观、价值观,成为融入我们姐弟血液的基因和本色。每当我“代表组织”说话做事时,我信奉的原则都源于父亲的言传身教,群众信仰组织,代表“组织”的人自当无愧于群众。


  我知道父亲不会随大流去拜佛求仙,我自忖自己去年已经加入组织,有些事虽然还不甚明了,但对自己不能和普通老百姓一样讲迷信是清醒的,脑海中不由出现那副没有完整记录下来的对联,默默对自己说“不拜何妨”。


  后来回想,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虽然以唯物论和无神论者自居,但对于世界和生命的认识还远远不够成熟。能够以科学态度认识宗教现象,客观理性看待别人烧香拜佛,已经是数年之后的事了。在这个时期,打开国门对外开放,与之相应国内各种民俗活动如雨后春笋般迅速生长。


  前些年去过一次甘谷县,甘谷为华夏县制肇始之地,有华夏第一县之美誉,《史记》中记载春秋时秦建冀县即甘谷。甘谷有尚武之风,出过很多历史名人,三国名将姜维就是甘谷人。当时看到一个新修的景区神仙洞,颇有些意外。同行者笑着问当地的领导,费这么大的劲,修这个干什么,群众捐款投入的资金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来啊。他们的回答是,再过一两百年,这个就是留给子孙的文物。君不见那个什么,有的三五百年,有的不就是一两百年前的东西吗。当时众人一起哈哈大笑,一笑之后再想想,似乎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


  马克思曾说过人类掌握世界的四种方式,哲学的、宗教的、实践的、艺术的。宗教现象是一种人类社会文化现象,也是研究社会历史文化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宗教的本质是对超自然力的信仰,一般来说,它有社会整合功能和控制功能以及对社会群体及个体的心理调适功能。各种宗教及其流派,和各种理论一样,无一不是对世界和生命的解读。各门各派从不同视角看世界,每家以不同认识论和方法论支撑着各自的认识,不可避免都要受到时代的历史的认识水平和技术手段的局限。我不由想到盲人摸象的感受,结果都是真实的,却也只是局部的片面的,或许大家汇集起来,便成了完整的世界。如果有人没摸到大象,摸的是一棵树、一方石头,或者一块冰,甚至只感受到一缕风、几滴雨,那就另当别论了。


  现在世界各地对宗教信众的统计口径似乎过于宽泛,查了几种辞书,《辞海》中的“信仰”是,对某种宗教或某种主义极度信服和尊重,并以之为行动的准则。《词源》中的“信仰”指“信服尊重”。《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信仰”词条,指在无充分的理智认识足以保证一个命题为真实的情况下,就对它予以接受或同意的一种心理状态。信仰显然是一种由内省产生的现象,它或者是一种智力的判断或者如休姆所主张的,是有别于怀疑感觉的一种特殊感觉。


  我用的这几种辞书,都是当年任教时所购的老版本。《辞海》(1979版)缩印本,1980年8月第一版,定价22.20元。《词源》四卷精装本,商务印书馆,1979年7月修订版,定价5.7元。“出版说明”介绍,词源的编纂始于1908年(清光绪三十四年),1915年以甲乙丙丁戊五种版式出版。这两种辞书花了我大学毕业转正定级月工资的八成左右。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0卷本百科全书,第一册1985年6月出版,第10册次年8月出版,定价28.6元。当时工资好像涨了一些,还是觉得太贵,在父亲资助才下决心购买。三大辞书的解释,与我们常说的信仰比较,似乎缺少了我们宣誓为之奋斗终生不惜牺牲一切的力度和决心。


  我所见到的真正信仰宗教的人并不多,人们往往抱着祈福避祸的从众心理。普遍的情况是把信仰和相信及半信半疑,还有主动或者被动的从众心理混为一谈,其中很多人远远没有跨过克尔凯郭尔形容的那条“鸿沟”成为“信仰”。老百姓拜求神仙保佑,拜的是神仙,求的是自己的需求,而这个需求大若黄粱一梦,小至针头线脑。对芸芸众生来说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多数情况下便是生活目的、追求和希望。许多人求拜时甚至没有具体目标,大概只是因为别人拜了,担心自己不拜没有神仙和祖宗的眷顾保佑,可能会输在起跑线上,或者失去过程公平。反过来再看那些不迷信的人中,真的认识透彻的有多少也未可知,很多人只是以听老人讲过“信之则有不信则无”来宽慰自己。以前看到过一个资料,十年前某门户网站做过一项“您认为自己迷信吗?”的调查,仅有17%的答题者认为自己一点也不迷信,而45%的回答是“宁可信其有”。这是一次警醒,惜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在烧香磕头的人群中可以看到各种身份的人,不乏许多公职人员。至今记得那天看到几个熟人,他虔诚求拜的模样瞬间在我的脑海中定格很久。


  再寻不遇,是1986年带学生现场教学写游记。上班上学的日子,玉泉观几乎没什么人,安静,有一点冷清。清晰记得那天看到的麻雀,颠着小碎步,在地下觅食,人走到跟前很近了,才扑棱着小翅膀,飞到不远处又落下来继续颠着。这等悠闲,近乎散漫,不像城里的麻雀。那时虽不再以除“四害”的方式对待麻雀,但也没有保护鸟类的意识。家属院里有人用气枪打鸟,小孩玩耍用弹弓打,还有模仿课文中闰土用箩筐罩鸟的。城里的鸟早被吓成惊弓之鸟,传来一点响动就会逃之夭夭。我有一次开窗户,拔插销的声音大了一点,惊散了一群正在啄食的麻雀,也许被麻雀们听成扣扳机的声音了,当时挺懊悔自己笨手笨脚对不住这些鸟儿了。


  借刚学完一个游记单元的热度,带学生到玉泉观,移步换景,我一路上以强烈的现场感启发引导。学生们观察仔细,记录充分,思绪放开,感受良多。这次同学们写的作文普遍很好,一改以往苍白、干巴巴、言之无物的毛病,很多都够达到发表的水平。可惜当时没有渠道和资源,留下几分遗憾。曾辅导一个学生的作文参加比赛在市里获奖,地方电台播出,激励了许多同学学习语文的热情。我有一次翻出当年的教学笔记,回看这次教改实践。笔记中提示了写游记的一般要求之后,还有游记要写出漫步的感觉,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学生写作文可以模仿,从模仿入手,但要有变化和新意。要打通山川地理时空,与古人前贤交流等等。布置的作业是写一篇游记作文,以及在学过的课文或课外读物中,找出符合下列要求的例句并在写作文时仿写:把见闻与感受结合起来,带着浓浓的感受写见闻;把记录和扩展结合起来,将一些游览说明和解说写进文章,有其他补充材料更好,增加文章的厚度;把口语和诗文结合起来,恰到好处引用诗文增添文采;把自己和别人结合起来,不仅写个人记游,还包括同伴和其他游人的反应,互相之间的交流;把眼前所见和联想结合起来,不局限于目光所及,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展望未来。


  这次上玉泉观,我仔细寻找但没有看到那副让人魂牵梦绕的对联。失望中有一个意外收获,得知国立五中的事。1938年,国民党政府中央教育部设国立五中于天水玉泉观新庙区及关帝庙,直至抗战胜利,玉泉观一直是国立五中本部。多年来,国人对西南联大的追忆颇多,赞誉声不绝于耳。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北大清华南开三校被迫南迁到长沙组成临时大学,1938年4月,再迁至昆明,组建西南联大。在滇8年,一大批优秀的知识分子书写了一段传奇,西南联大成为一种象征。与之相应,却没有多少人知道国立中学的事,这本应是一段不该被忽视的历史。在国家兴亡民族存亡的危急时刻,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坚持办教育,为国家培养储备人才,其中的长远目光和战略考量,责任担当和决策勇气,我们应该以更宽阔的胸怀真心为之点赞。联想到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我找到军区的一位首长,提出上前线做一名战地记者的请求。首长毫不迟疑拒绝了我,他说学生就好好学习,什么人干什么事,还没紧张到让大学生上战场的时候。


  不久我调到省城工作,心里的一个念想常常顾不上却又始终放不下。20世纪80年代,信息采集及流通方式主要靠人工和手工,我们收集资料采用的是老办法笨办法。现在的孩子们已经很难理解了,他们鼠标一点,信息立马生成。我有时候把以前的剪报本给年轻人用,能看出来客客气气的敷衍,还是自己留着回味吧。


  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有几次见到天水的朋友,说起这番念想,似乎都不知情。直到有一年去天水出差,再说起来,一个朋友说他也有印象,并主动去找玉泉观管理处负责人,带回来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片,手抄对联:


  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


  持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初见对联如惊鸿一瞥便消失了,后来寻之维艰。这才了解到,对联源自陕西周至秦岭山麓道教圣地楼观台,在其他地方的道观也可悬挂。玉泉观每年正月初九朝观日挂出来,平时收起来,用的是帛质材料。想一想自己那时候成天读读写写,惜唯公文而已,竟至有些孤陋寡闻。以后逐步拓展阅读范围,从历史文化,到中年以后研究哲学和社会学,源头与这次寻找对联颇有几分关联。多年以后,曾在天水担任过领导职务的陈君有一次带来一本天水楹联选编,他对天水历史文化和诗词楹联很有研究。我说起此事,他竟然也不知这副对联,难怪曾问及天水数十人中有印象者仅一二人。看来不能责怪当地朋友似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应该向埋怨过的人赔罪,错怪了失礼了。陈君非常敏感,当场记录下来,不知后来玉泉观正式镌刻,并在一进山门的灵官殿门柱挂上这副对联,是否与之有关。可能如此,但愿如此,溯源便有我的贡献了。


  2010年,到外地开会,那时会议可以安排参观景点,与会代表都是各省相关部门的领导干部。来到一个宗教场所,大家在参观过程中,不乏或大大方方或躲躲闪闪上香的,有给功德箱放钞票的,也有犹犹豫豫左右查看后在佛像前双手合十敬拜的。返回驻地时,我在中巴车上找个由头讲了玉泉观这副对联,以自我调侃的方式开着玩笑谈了几句自己的认识,希望能给这些已经人到中年在当地比较重要领导岗位工作的同仁们一点启发。有一个阶段,我在各种场合多次讲到这副对联。后来不止一个听我讲过对联的人说,这副对联或多或少帮助他们化解了心中的矛盾,避免了在一些场合的心理障碍。有朋友感慨,这副对联的奥妙能产生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消除人们不求神拜佛的负罪感。一个老者说,默念对联不完全等同于夜行人唱歌给自己壮胆,却又有那么一点意思在其中,认为此联堪称宗教第一联。


  许多人心存疑虑,恍兮惚兮,在信与不信的云山雾水之中随波逐流,一些人未必信但又有顾虑,有的人会想,万一是真的呢?于是便出现这样一种现象,许多人并不专门信仰什么,他们却求拜各路神仙。也就有了一些本不该讲迷信的人进庙烧香见佛磕头,不问苍生问鬼神。社会需要科普,一旦缺少科学知识,伪科学和怪力乱神就跳出来作怪。这几年量子力学、量子通信、量子计算的研究有新进展新突破,有人借机宣扬一些与社会主流价值观大相径庭的奇谈怪论,对此明显缺少正面回应和科学解读,想必还没有引起有关方面的警觉。还有前些年开始在年轻人中广为流行的星座说,竟然愈演愈烈,在以传播科学知识为使命的某些高等学府不仅没有进行“祛魅”,甚至被个别学生干部用来迎合年轻学子,让人匪夷所思。借用一句爱默生的话:“有两件事我最憎恶:没有信仰的博学多才和充满信仰的愚昧无知。”


  2020年席卷全球的疫情,改变了世人的生活,同时扯下了人们最后的遮羞布。空气中一度弥漫着浓浓的不安全焦虑,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面对法国画家保罗·高更的“人生三问”,历代科学家和哲学家从不同视角一直在努力寻找答案。就目前人类的认识水平,姑且以“大爆炸”解释宇宙的起源,按进化论说明生命的演化,而未来的不确定性始终困扰着我们。当人们把哲学终极问题演绎成门卫保安“灵魂三问”的调侃时,那种偷换概念将人类置换为个体生命的智慧和乐观主义精神,令人忍俊不禁,又引人陷入深思。我们不妨暂且放下对人类命运的宏大考量,从微观视角思考作为个体的人将何去何从。在个体生命最终往哪里去的问题面前,人们其实一直在有意无意回避着,罔顾左右而言他并非偶见。人类文明发展到21世纪的今天,面对一张没有完全捅开的窗户纸,这等滞后现象让谁汗颜?君不见,高度发达的现代化国家与被人们形容为“活化石”的原始部落,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并没有实质性差别。各路“精英”面对身后事未见得比烧香磕头的普通老百姓“先进”多少。彻底的唯物论无神论者且不论,千百年来,能够直面生死鼓盆而歌者,庄子之外还有几人?某哲人断言,可以从身后事的安置和处理方式上来判断一个人的生死观,并将其作为检验无神论还是有灵论的试金石。


  每个人内心都有这样那样的魔障,消除魔障,要根据人的具体情况区别对待,采用不同方法。对普罗大众来说,光讲大道理行不通,需要符合他们认识水平、道德修养和价值取向的教育引导。不用说成年人千差万别,就是生活经历相似且坐在同一个教室听同样的老师讲课的中学生,接受程度也大相径庭。很多时候,人们习惯于简单化思维,把说教建立在假设大众达到某种接受程度的基础上,一旦假设不成立,而事实上假设往往就是不成立,其效果可想而知。


  有次跟一位中学名师交流,说起教师们互相吐槽,想靠讲道理改变别人的想法是对牛弹琴徒劳无益,在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中,饱含着老师们的忧虑和责任感。忽然觉悟:对牛弹琴固然可叹,然而更可悲的事,莫过于我们自认为在对牛弹琴,或许对方却满怀悲悯之心把台上的你我当作弹琴的牛,并以无限耐心忍受着牛的哞哞之音。不禁要问,谁是那头正在聚精会神或者应付差事弹琴的牛?世界上有多少不知疲倦不辞辛劳日复一日弹着一曲又一曲哼哼之音的牛?


  听我讲过对联之后,有高人认识更深一层,这副对联不仅鼓励持身正大,劝诫从善向上,而且能够在更大范围发挥更有力的启发引导作用,选人用人应将这副对联作为一条原则。人们可以从对联中得到另一个重要启示,主要针对掌握用人大权的各级领导干部。把烧香拜佛和跑官要官联系起来,虽有亵渎神灵之嫌和对领导不恭之意,但也说明二者确有相通之处。古代文人借神祇之言,将其中道理在对联中已经说得如此通透,可惜现代社会某些身居要津之人还不明就里。


  前两年看到朋友发的2018戊戌年和2019己亥年正月初九日玉泉观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场景,联想到自己三上玉泉观的感受,填一首《西江月》神游玉泉观:


  上九人声鼎沸,余春鸟步悠闲。天庭古木映流泉,李杜合祠罕见。


  四面碑前悟道,三清殿里求仙。持身正大立尊前,无意焚香许愿。


(责任编辑:周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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