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国习书笔记:“少师之险绝,如尼山用狂狷”
——习《大仙帖》心得五则
2024年03月07日   11:36 | 来源:中国文信网

  按:杨凝式,字景度,唐末五代时期书法家。因其性情狂傲纵诞,经常作出癫狂举动,故有“杨风子”之号。又因累官至太子少师,故世称“杨少师”。杨凝式工行草,初学颜真卿、释怀素,后师王羲之、王献之,以用笔结字奇逸险绝著称,有“由唐入宋一大枢纽”之谓。《大仙帖》,即今传《新步虚词》,书于后唐清泰三年(公元936年),原迹已佚,刻本由明代董其昌审定并收入《戏鸿堂法帖》。


  (一)


  杨凝式《大仙帖》,为董其昌所重,并时以临习而自得,曾言:“杨少师《步虚词帖》,即米老家藏《大仙帖》也。其书骞翥简澹,一洗唐朝姿媚之习。宋四大家皆出于此。余每临之,亦得一斑。”又称:“余以意仿杨少师书。山阳此论,虽不尽似,略得其破方为圆,削繁为简之意。”(《画禅室随笔》)董其昌以“骞翥简澹”形容《大仙帖》意象,十分贴切,观《大仙帖》确有缥缈清虚、龙翔凤翥之感。其言“破方为圆,削繁为简”之意,系得自意临,带有自己的经验,是由表及里、由点及面的理解。包世臣认为,“香光(董其昌号)论书,以此二语为最精,从过庭‘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悟入,非果得于学《大仙帖》也。此以香光所诣而知之。”(《艺舟双楫·答熙载九问》)言下之意,董其昌“破削”之见可从孙过庭《书谱》“泯遁”之语求解。“破方为圆,削繁为简”,是对草书基本方法的准确概括。“破方为圆”,不能简单的从字面解,古人以“方圆”喻书法有特定的含义:“方法地”,地维四方,相对静止,故“正书贵方”;“圆效天”,天时周而复始,变化无穷,故“草书贵圆”。“破方为圆”,通常可以说是“破正为草”,但在董其昌的语境中和包世臣的解读里,“破”的是“规矩”,“为”的是“变化”。这个“破”,有同于王献之的“破体”,“破”的是章草、小草等旧体草书“未能宏逸”的规则,“为”的是“极草纵之致”,从而为大草开门。“削繁为简”,途径一是简省笔画,二是用符号代替偏旁部首,通常是“形取半相”。《大仙帖》主体是真行,草约十之有三,属于半简化状态,能给人以草书的感觉,其巧在于变化。其中有些字并未简化,但因写法变形破相,以致初看不识而以为草。


  (二)


  包世臣谈《大仙帖》,“望之如狂草,不辨一字。细心求之,则真行相参耳。以真行连缀成册,而使人望为狂草,此其破削之神也。盖少师结字,善移部位,自二王以至颜、柳之旧势,皆以展蹙变之,故按其点画如真行,而相其气势则狂草。”以真行之体,得狂草气象,正是《大仙帖》奇妙之处。包世臣所谓“破削之神”,即极言杨书之变化。在杨凝式之前,羲、献、颜、柳多是“展蹙”之变,指的是结字和笔画的开合收放。杨凝式不止于此,而且“善移部位”,在一字之内挪移乾坤,制造矛盾,通过结构错位、重心偏移,造成险绝之势,故有狂草气象。除了“善移部位”外,杨书亦善用夸张,《大仙帖》中“虎”字的处理十分醒目,一笔完成,体势纵长,形同两字连写,独具狂草意象。《兰亭》等行书多抑左扬右,体势方正,《大仙帖》则或左或右,姿态修长,有飘飞升腾之势。


  (三)


  黄庭坚草书受益于《大仙帖》,对杨书赞誉有加。“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下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阑。”(《山谷题跋·跋杨凝式帖后》)“乌丝阑”,指古时纸帛上用墨线所划的竖行界格,相传《兰亭序》用纸有乌丝栏,故黄庭坚借以指代《兰亭序》。黄庭坚的这首诗虽说的是旧时,但所指也如今时。学《兰亭》者多是形似,而不得“神理”,难成自家面貌。黄庭坚还曾说:“《兰亭》虽是真、行书之宗,然不必一笔一画以为准”,因为《兰亭》并非每字、每笔每画都尽善尽美,所以不必拘于形似,而应注重神韵。他的这种看法,来自于杨凝式,杨书恣肆纵逸,变尽《兰亭》面目而独得神理。包世臣评《大仙帖》,首肯黄庭坚的观点,认为:“《兰亭》神理在‘似奇反正、若断还连’八字,是以一望宜人,而究其结字序画之故,则奇怪幻化,不可方物。”刘熙载评《大仙帖》,“非独势奇力强,其骨里谨严,真令人无可寻间。”(《艺概》)其意也是讲奇中有正。刘熙载还有一个“书贵入神”之说,“入他神者,我化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为我也。”杨凝式《韭花帖》、《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可以说是“入他神者”,《大仙帖》则是“入我神者”。


  (四)


  《大仙帖》又称《新步虚词》,“步虚”是道士在醮坛上讽诵词章采用的曲调行腔,传说其旋律宛如众仙飘渺、步行虚空,故得名“步虚声”。“步虚词”,即道教唱经礼赞之词。杨凝式书《大仙帖》的“奇怪幻化”,着意于词章的表情达意,营造缥缈清虚的意境。其取法既不同于《韭花帖》的端庄温和、闲适内敛,也不同于《卢鸿草堂十志图跋》的沉练苍劲、浑厚凝重,笔迹流怿,蜿蜒曲折,虽字字独立,但字内牵丝连带,连绵不绝,整体如行云流水;笔力注入锋尖,凝炼而轻举,中实而端虚,体势纵逸逶迤,欹斜灵动,形态似龙翔凤翥;分间布白萧散疏朗,若即若离,烘托缥缈清虚之境。《大仙贴》的“奇怪幻化,不可方物”,充分体现了杨凝式营造意象的高超能力。


  (五)


  《大仙帖》的“奇怪幻化”,突出表现为结字造势的“险绝”。杨凝式用“险绝”,着力突破“平正姿媚”的俗态,采取“欹侧”、“倾斜”、“错位”、“偏移”、“不平行”、“不均衡”、“不对称”等方法,制造险奇势态和动感。董其昌称:“书家以险绝为奇。此窍惟鲁公、杨少师得之,赵吴兴弗能解也。今人眼目,为吴兴所遮障。予得杨公游仙诗,日益习之。”又称:“杨景度书,自颜尚书、怀素得笔,而溢为奇怪,无五代衰苶之气,宋苏、黄、米皆宗之。《书谱》曰:‘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景度之谓也。”董其昌以“险绝为奇”,称赞杨凝式,批评赵孟頫,有历史原因。杨凝式以“险绝”一反后唐“五代”颓废庸俗书风,而赵孟頫则引领元明书风流于姿媚尚态习气,董其昌褒杨贬赵,是晚明变法主张的反映。包世臣评《大仙帖》,也充分肯定杨凝式用“险绝”的历史意义。包世臣指出“书至唐季,非诡异即软媚,软媚如乡愿,诡异如素隠,非少师之险绝,断无以挽其颓波。”所谓“乡愿”,即《孟子·尽心下》中被孔孟所贬斥的“非之无举,刺之无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言必称中道传统,实则媚世庸俗的风气。所以包世臣认为,“少师则反其道而用之,正如尼山之用狂狷”。尼山即孔子,在孔子看来,不得“中道”之人,则可用狂狷,“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放到今时来看,杨凝式堪称“守正创新”的典型,他宗法晋唐,学王学颜皆得大成,读《韭花帖》似见右军,观《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如面鲁公,而《大仙帖》变尽前人面目,独存神理,成自家气象。他的这种实践,诠释了“守正”不是“守旧”,“创新”不能“媚俗”,“进取”而达“中道”的意义,其“宁为狂狷,勿为乡愿”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笔者:程建国,号谦益,生于湖北武汉,曾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政委、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政委,少将军衔,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1708659689646662.jpg

(责任编辑:宗元)
分享到:
分享到微信朋友圈 ×
打开微信,点击底部的“发现”,
使用“扫一扫”即可将网页分享至朋友圈。
免责声明: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中国文信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如因作品内容、版权和其它问题需要同本网联系,请在相关作品刊发之日起30日内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