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国习书笔记:围绕一则“淆疑公案”的讨论
——名家论“始艮终乾”与“始巽终坤”之辨
2024年01月08日   19:00 | 来源:中国文信网

  读古人书论,常感语义晦涩,特别是在关要之处,往往语焉不详,令人费解。“始艮终乾”与“始巽终坤”之说即是一例。“艮”、“乾”、“巽”、“坤”皆指八卦方位,以八卦方位示意笔法,其玄奥可想而知。


  包世臣《艺舟双楫·述书》,记录了乙亥年(1815年)夏天,与黄乙生(字小仲)在扬州的一次晤谈。“小仲曰:‘书之道,妙在左右有牝牡相得之致,一字一画之工拙不计也。’又云:‘唐以前书,皆始艮终乾,南宋以后书,皆始巽终坤。’”黄乙生的这番“玄论”,让包世臣好一阵发“懵”,“余初闻不知为何语,服念弥旬,差有所省。因迁习其法,二年渐熟。”用了足有十天的时间,方才有所省悟,又用二年时间,逐渐掌握其方法。包世臣认为:“始艮终乾者,非指全字,乃一笔中自备八方也。后人作书,皆仰笔尖锋,锋尖处巽也。笔仰则锋在画之阳,其阴不过副毫濡墨,以成画形,故至坤则锋止,佳者仅能完一面耳。惟管定而锋转,则逆入平出,而画之八面无非毫力所达,乃后积画成字,聚字成篇。”包氏的这番理解,关键在“管定而锋转,则逆入平出”,于是,一画就可以锋达八面。关于“管定而锋转,则逆入平出”之法,包世臣是受时人王良士(仲瞿)的启发,在《艺舟双楫·述书中》有一段详细描述:“盖笔向左迤后稍偃,是笔尖着纸即逆,而毫不得不平铺于纸上矣。石工镌字,画右行者,其錞必向左,验而类之,则纸犹石也,笔犹钻也,指犹锤也。是故仲瞿之法,足以尽侧、勒、策三势之妙,而弩、趯、掠、啄、磔五势入锋之始,皆宜用之。锋既着纸,即宜转换:于画下行者,管转向上;画上行者,管转向下;画左行者,管转向右。是以指得势而锋得力”道光辛巳年(1821年),包世臣过常州再晤黄乙生,将自己所集《述书》书稿相质,以询问于黄小仲,“小仲曰:‘用笔者天,书中尽之,始艮终乾,正所谓流美者地,书中阐发善矣,然非吾意’。”包世臣请其详解,但黄氏“卒不肯言”,以致包世臣所记,成为书史“悬疑”,为后世书家所关注。


  清末以来,名家的相关解读很多,我所见过的,有沈曾植的,郭沫若的,还有启功的。为叙述方便,先从启先生聊起。


  启老在《从河南碑刻谈古代书法石刻艺术》中言道:“古代把‘八卦’配合四方的说法是西北为乾,东北为艮,东南为巽,西南为坤。这里说‘艮乾’,不言而喻是代表四角中的两个角,不等于说从东到西一条细线。臂如筑墙,如果仅仅筑一道北墙,便只说‘从东到西’就够了,既然提出‘艮乾’,那么必是指一个四方院的墙。这不难理解,黄氏是说,一个横画行笔要从左下角起,填满其他角落,归到右下角。这分明是要写出一种方笔画,但圆锥形的毛笔,不同于扁刷子,用它来写北碑中经过刀刻的方笔画,势必需要每个角落一一填到。这可以说明当时的书家是如何地爱好、追求古代刻石人和书丹人相结合的艺术效果。”启老所言解释了用“八卦”示意笔法的含义,但没有揭示北碑的用笔方法,如果将其理解为“每个角落一一填到”,那就大谬不然了。魏碑笔法出自汉隶,方侧为主,刚劲雄强,其基本方法是“切翻”(也有称“切顶翻”),这种方法实际上是对汉隶“逆入平出”笔法的凝炼。好的魏碑书家,运用“切翻”笔法,是可以做到一画而“填满四角”的。包世臣推崇碑学,他与黄乙生的讨论是由“侧笔”开始的,“小仲谓余书解侧势而未得其要,余病小仲时出侧笔,小仲犹以未尽侧为憾”,可见其“管定锋转,逆入平出”之见,是符合魏碑方侧用笔方法的。


  沈曾植对包世臣及其《艺舟双楫》称许有加。他在《菌阁琐谈》中言道:“安吴(包世臣)释黄小仲始艮终乾之说至精,小仲不肯尽其说,此语遂为书家一淆疑公案。仆于《药石论》得十六字焉,曰:‘一点一画,意态纵横。偃亚中间,绰有余裕’。谓此语成安吴义也可,谓破安吴义亦无不可。”《药石论》为唐人张怀瓘所作,沈曾植从其所言“十六字”中受到启发,认为“偃亚中间”,可以成就或破解包世臣之题义。一点一画“偃亚中间”的笔法,也是始于汉代隶书,运笔中的提按变化和波挑,形成“一波三折”的“偃波之势”。这种由笔法而致势态的变化,为晋人所开悟,遂推广为“每书欲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谓书。若直笔急牵裹,此暂视似书,久味无力。”(王羲之《书论》)另外,龙松生《海日楼书法答问》,也记录了其与沈曾植关于“始艮终乾”的一段问答。问:“夫用侧笔则病锋在于阳,毫在于阴。欲免此病,当如何行之?黄小仲‘始艮终乾’,乃左右牝牡相得,解之殊难。”答:“侧笔之妙,在阴阳不离乎中。始艮终乾,不解无碍。”在沈曾植看来,关于“始艮终乾”的问题,不必为八卦方位所困,旨要在“阴阳不离乎中”。他之所以首肯“偃亚中间”之说,或与包世臣“中实”之论相关。包世臣《艺舟双楫·历下笔谭》称:“用笔之法,见于画之两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断不可企及者,则在画之中截。盖两端出入操纵之故,尚有迹象可寻;其中截之所以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者,非骨势洞达,不能倖至。”并称:“中实之妙,武德以后,遂难言之。”“武德”是唐高宗第一个年号,这与“唐以前书,皆始艮终乾”的年代划分相合。在《艺舟双楫·答熙载九问》中,包世臣又言:“左右牝牡,固是精神中事,然尚有形势可言。气满,则离形势而专说精神,故有左右牝牡皆相得而气尚不满者,气满则左右牝牡自无不相得者矣。言左右,必有中,中如川之泓,左右之水皆摄于泓,若气满则是来源极旺,满河走溜,不分中边,一目所及,更无少欠阙处。然非先从左右牝牡用功力,岂能幸致气满哉!气满如大力人精通拳势,无心防备,而四面有犯者无不应之裕如也。”包氏所言,又是对黄乙生“书之道,妙在左右牝牡相得”之论的理解和阐释。所以,沈曾植认为,包世臣的“管定锋转,逆入平出”、“左右牝牡相得”而“中实气满”等一系列论述,与《药石论》“偃亚中间”之说相符,正是其“释黄小仲始艮终乾之说至精”的意义所在。


  郭沫若的说法,见之于《作书之法,端在用笔》帖。郭老的这幅作品写于1962年,文书合璧,现存于郭氏后人处。文中言道:“前人曾云,‘唐以前书始艮终乾,南宋以后书始巽终坤’。语虽晦涩,要不外方笔与圆笔之异。隶书落笔与收笔均上翘,楷书则落笔与收笔均俯就,其转变关键盖在于颜。宋元以后笔法大抵皆祖述颜柳者也。颜之落笔收笔,其迴锋转向,逆入平出,亦从北朝而来。特易方为圆,鼔努为力,遂使书道大变,亦可谓特立独行者矣。”郭老的这番言论简明直白,别开生面。他不拘泥于走笔方位,而是以“方笔”和“圆笔”、“上翘”和“俯就”,来揭示隶书与楷书笔法、笔势的变化规律,实可谓透过现象看本质。并且,比包世臣、沈曾植的见解更进一步,指出了“唐前”与“宋后”的笔法变化,关键是由颜真卿的变法所致。“唐楷”由“汉隶”嬗变,奠基唐楷的欧、褚诸家又较多的继承了北碑笔法,故“唐楷”在颜真卿之前多以方笔为主,落笔收笔也多“上翘”,郭老将这种源出隶书的落笔收笔描述为“画三角形”。颜真卿“迴锋转向,逆入平出”的笔法,虽从北朝而来,但吸收了篆籀笔法,易方为圆,落笔收笔均“俯就”,呈现出“鼔努为力”的笔法势态,郭老将其落笔收笔描述为“画圆圈”。颜真卿的这种不同于前人的“特立独行”,经柳公权、杨凝式、“北宋四家”沿袭,“遂使书道大变”。


  郭老的解读,还给我们以启发。包世臣对笔法的阐释,在沈曾植看来,已称“至精”,但黄乙生却称“然非吾意”。黄氏在回复包世臣时,曾言及“用笔者天,流美者地”,此语出自南宋陈思《秦汉魏四朝用笔法》所记钟繇语,即“岂知用笔而为佳也,故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钟繇表达的是魏晋之时崇尚“天然第一”的观念。黄氏好以“阴阳”学术以喻书学,譬如“牝牡”即指“阴阳”,“八卦”方位更是指示和推演事物的具体方法。在“阴阳”家看来,天为“圆”,地为“方”,书学则引申为“圆效天”而“方法地”;“草贵圆”而“隶贵方”;“笔贵圆”而“字贵方”等等。所以,黄乙生由“侧笔”之议而言及“始艮终乾”之说,很有可能是隐喻笔法的方圆变化。若此说成立,郭沫若先生之说堪称正解。


  话到这里,可以作结。黄乙生语虽晦涩,但确有深意。他的这个“悬疑”,自包世臣始,引发此后二百年来不断的探寻,各种解读远比问题本身更有意义。一如“管定而锋转,则逆入平出”之说;二如“左右牝牡相得”而“中实气满”之说;三如“一点一画,意态纵横。偃亚中间,绰有余裕”之说;四如“侧笔之妙,在阴阳不离乎中”之说;五如“隶书落笔与收笔均上翘,楷书则落笔与收笔均俯就”之说。若把上述各家的看法综合起来理解,对于后学而言,无疑启发良多,更可由技入道,倍受教益。


  笔者:程建国,号谦益,生于湖北武汉,曾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政委、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政委,少将军衔,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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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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