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国习书笔记:从“章草”之由来,看汉代草书的正体化
2023年12月22日   10:51 | 来源:中国文信网

  章草之得名,史上有多种说法,启功先生《古代书体论稿》将其归纳为五种:一是汉章帝创始说。宋陈思《书苑菁华》引唐蔡希琮《法书论》:“章草兴于汉章帝”。二是汉章帝爱好说。唐张怀瓘《书断》卷上引唐韦续《纂五十六种书》说:“因章帝所好名焉”。三是用于章奏说。《书断》卷上记:后汉北海王受明帝命草书尺牍十首,章帝命杜度草书上事,魏文帝命刘广通草书上事等等。四是由于史游《急就章》说。见《四库提要·经部·小学类·急就章》条。五是与“章楷”的章同义,也即是“章程书”的章。从上述关于章草由来的历史年代看,主要指向西汉元帝和东汉章帝时期,这种指向绝非毫无缘由,而是因为这两个时期,正是汉代文字书写开始规整化和正体化的重要时期。


  郭沫若先生在论述先秦文字书写的规律时曾说:“作为应用工具的文字,由于社会生活日趋繁剧,不得不追求简易速成。这样的倾向,应该说是民间文字的一般倾向。统治阶级在私下应用乃至在行文起稿的时候也是在采取这种倾向的。”(《古代文字之辩证的发展》)考察西汉时期的出土文物材料,证明此时的文字书写,总体上仍像郭老所言,是一种“追求简易速成”的倾向。作为流行书体的草书和隶书,多朴拙粗陋而少整饬修饰,以至于后世有“汉俗简惰”之评,更有“从流下而忘反,俗陋日甚”之说。据《说文解字序》记载,到汉宣帝时,《仓颉篇》失其传授,篆书已多不能识,以致宣帝至平帝时期不得不重修字书,以兴小学。同时,在古文经学派“隶古”主张的影响下,文字书写也“迷途知返”,开始向规整化转变。元帝时期的史游作《急就篇》,即是在司马相如作《凡将篇》之后,杨雄作《训纂篇》之前的一部便于识读的小学字书。关于史游作《急就》,史书记载也有不同,《汉书·艺文志》称为《急就篇》,所用字体“皆《仓颉》中正字”;《隋书·经籍志》则称《急就章》,所用字体为草书。《汉书·艺文志》据刘歆《七略》整理,刘歆是古文经学的代表人物,强调《急就篇》“皆《仓颉》中正字”,带有推崇古文的倾向,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即称刘歆有“伪撰古文,欲黜今学”之嫌。后人多认为《急就篇》所用字体为隶书,也有认为是按照隶书的特征进行整饬后的草书。《隋书》的修改,一方面基于这种说法,另一方面魏晋之时已有皇象等人的《急就章》写本流传,“章草”已被视为草书的旧体,故把史游《急就章》,视为草书的一次便于识读的整理。自此以后,文献皆称“史游作《急就章》始创章草”,《四库提要》的说法,即由此而来。关于史游作《急就章》的史实,已为敦煌、居延、楼兰等地所发现的《急就章》简牍和残纸写本所证实。这些写本的年代从西汉后期直到魏晋时期,字体多为隶书,也有章草,还有一纸用隶、草两种书体抄写的特例。这些写本的发现,不仅证明了西汉后期《急就章》在文字书写上的规范化作用,更证明了魏晋时期及其之前,已有章草《急就章》的范本行世,对于现存的皇象《急就章》刻本的真实性,也提供了几分可资佐证的依据。


  综上所述,史游作《急就》之举,标志着西汉后期文字书写规整化的开始。《急就》所用字体为隶书,但也可能是草书,还有可能是隶、草两种书体对照,这与存世的唐宋以来刻本相映。从现已出土的西汉后期简牍书体看,无论是隶书还是草书,都比以前规整。例如“定县汉简”《老子》、“武威汉简”《仪礼》等写经隶书体,已“字画有常,勿使增减迁就”,表现出“隶古”的倾向,具有了“八分书”的基本特征。再如居延汉简《死驹劾状》、尹湾汉简《神乌傅》等记事草书体,笔画收敛,草法字形趋同,具有隶书草写的特征,表现出章草正体化早期的朴拙形态。东汉时期,“明章之治”,儒学昌明,“隶古”倾向和文字规整化趋势继续发展。据《后汉书·孝明皇帝纪》记载,北海敬王刘睦擅长诗书,临终前,汉明帝刘庄曾派驿马传诏,命其作草书尺牍十首,以传后世。《书断》认为,此例开草书上奏之先。东汉章帝刘炟,尊古崇儒,建初八年(公元83年),集中经学两派高士于白虎观,讨论《五经》同异,集为《白虎通义》。又令群儒选高才生,受学《五经》,以扶微学。章帝喜好书法,尤好草书,“至建初中,杜度善草,见称于章帝,上贵其迹,诏使草书上事。”(《书断》)据赵壹《非草书》记载,“夫杜(度)、崔(瑗)、张(芝)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专用为务,专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壁穿皮刮,指爪摧折,见鳃出血,犹不休辍。”赵壹(公元122-196年)是东汉后期辞赋家,活跃于桓灵期间,后章帝时期数十年,所记证实了杜度等人善草的历史真实性,也反映了时人痴迷草书的状况。又据西晋卫恒《四体书势》所记:“汉兴而有草书,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时,齐相杜度,号称善作。后有崔瑗、崔寔,亦皆称工。杜氏杀字甚安,而书体微瘦;崔氏甚得笔势,而结字小疏。弘农张伯英者因而转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下笔必为楷则,常曰:‘匆匆不暇草书’。”从中可见,此时的草书不再是草率急就,杜度“杀字甚安”,“安”与“正”同义,即是结字中正平稳之意;张芝“下笔必为楷则”,说明张芝作草讲究法度。由此再看章帝诏使杜度“草书上事”,就是因为杜度“草书正写”,具有楷法章则,故能像章程书一样,用于章奏。所以,后人多认为章草之“章”,取“章则”之意,即是具有楷法规则的草书,也就是正体化的草书。章草的形成,受到隶书的影响,同时章草的法度也促进了隶书“八分”的形成。南朝宋王愔(按:也有说晋末北朝时人)说,王次仲“建初中(按:建初年是汉章帝刘炟的第一个年号),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模楷。”(转引自张怀瓘《书断》)此后,至东汉和帝时,贾鲂以具有“八分楷法”的隶书写《鳑喜篇》,标志着隶书正体化的完成,隶书从此定型。


  “章草”作为草书的正体化,虽形成于东汉中后期,但至东晋之前,尚无“章草”之名,“魏晋之时,名流君子一概呼为草,惟知音者乃能辨焉”(《书断》)。在古代文献中,“章草”指称最早见于东晋时期,首先是卫铄《笔阵图》和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将今体草书和章草作了区分,但此二篇有“六朝人伪托”之议;其次据唐张怀瓘《书议》所记,王献之“古之章草,未能宏逸,……”,劝王羲之改体之语;其后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言郗愔“善章草”之说。南朝宋虞龢去晋不远,其《论书表》记录了许多有关“二王”及时人的书事,从中可见章草为晋人所尚。例如:“献之始学父书,正体乃不相似。至于绝笔章草,殊相拟类,笔迹流怿,宛转妍媚,乃欲过之。”又如:“羲之书,在始未有奇殊,不胜庾翼、郗愔,迨其末年,乃造其极。尝以章草答庾亮,亮以示翼,翼叹服,因与羲之书云:‘吾昔有伯英章草书十纸,过江亡失,常痛妙迹永绝,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在南朝时期书论中,还可见章草由汉至晋的传承关系。如王僧虔《论书》所记:“崔(瑗)、张(芝)归美于逸少(王羲之)”;“崔、杜之后,共推张芝,仲将(韦诞)谓之笔圣,伯玉(卫瓘)得其筋,巨山(卫恒)得其骨”;索靖“传芝草而形异,甚矜其书,名其字势曰‘银钩虿尾’”。东晋人为“章草”命名之意,旨在与“今草”相区分。章草既有“章则”,就多了一些“框框”,也就失去了草书自由率真的本性。本应“速而易”,反变“迟而难”,自此以后,“章草”的工具作用被“今草”所取代,它则作为草书的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而存世,其所具有的古意和典雅,越来越为后世书家所崇尚。


  章草成熟并流行于东汉魏晋时期,由于年代久远加之南北朝时期战乱的影响,存世的经典法帖很少,现在虽有杜度、张芝、王羲之等人的章草刻本流传,但其真实性存疑,比较可信的只有皇象《急就章》、索靖《出师颂》和陆机《平复帖》等几种。其中,皇象《急就章》对后世影响最大。皇象师法杜度,他的《急就章》既是史游规范草书的延续,也是杜度衣钵的继承,更是章草雅化的典范。张怀瓘《书断》称:“右军隶书,以一形而众相,万字皆别;休明章草,相众而形一,万字皆同,各造其极”。作为草书,皇象延续了“草变”的传统,在字法上删繁就简,以利流便。但与“今草”相比,则是繁简适宜,不追求至简,更不像张芝那样突破字字区别的格局,“拔茅连茹,上下牵连”,而是守杜度的一定之规,即在一字之内改变,“省改”而不易其形。其构形中正稳重,内敛外舒,取势显见八分法则,已无汉简中的纵向走势。皇象在笔法上存有篆味隶意,线条圆转婉通,但更多提按变化,横、捺、点画多作波磔,特别是末笔波磔简炼凝重,彰显沉着痛快。所谓“相众而形一,万字皆同”,即是将草书的万变之相,统一于正书之一形。张怀瓘所评,可谓精当。皇象在世时,即为吴地“八绝”之一。去世以后,更有诸多殊荣,东晋葛洪《抱朴子》称之为“一代绝手”,唐刘禹锡《洛中寺北楼见贺监草书题诗》更称“中国书流让皇象”。


  皇象《急就章》写本源远流长,自唐代以降,各代都有注本或写本问世。今人中,也不乏深入研究者。高二适先生历经二十余载,以勘定“松江本”为基础,写就《新定〈急就章〉及考证》一书,代表了《急就章》和章草研究的最新成果。近人沈曾植读“松江本”时曾称:“细玩此书,笔势全注波发,而波发纯是八分笔势,但是唐人八分,非汉人八分。”(《海日楼札丛》)所指“唐人八分”,即指唐楷笔法。寐翁所言本无质疑之意,但有人却因此而称,皇象《急就章》为唐人假托。高二适先生在其书自序中,有不少独到的看法。他说:“惟历代章草《急就》本,其传于今者,只有松江吴皇象休明之书为最古。”“然此本《急就》,凡卅一章,都二千零廿三字,其中省变使转,有古籀之省,有篆与隶之省,又有隶与隶并合之省。”“如有人引说文正字以考章草,益致章法之晦,此其谬也;如释正之偏旁结构,不合章法,或本字通假翻释平易借字,转致《急就》横生歧异,此其舛也;又如有未详章法递嬗之由来,而于章草使转反滋疑义,又其不学也;至于有不明隶即章之本,章为隶之捷,章隶同源,而以为某章即某字之别作或别构者,又有不知由篆隶两体合并成草,或即存古籀于草者,均之皆为不识章书耳。”“章草不独为吾国文字草法之权舆,即论今草、正书书体,亦罔不由此省变而出。”正如二适先生所言,章草承古开今,既是篆隶之省改,其楷法章则又与“八分”互利,更是启发今草和真楷的基本。皇象身处汉末西晋之时,古体尚存,今体已生,作为“一代绝手”,融化古今,“择善而从”,完全是有可能的。至于说皇象写本在后人摹刻中存在某些改动,这也是可能的,但仅此不足以动摇其真实性。就本文而言,皇象《急就章》写本的存世,为两汉魏晋草书的正体化,提供了真实可信的样本。


  笔者:程建国,号谦益,生于湖北武汉,曾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政委、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政委,少将军衔,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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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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