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母是四川宜宾人,每年的寒暑假期间,我都会陪同正在上中学的儿子去宜宾小住几日。在宜宾的那些日子里,有一个地方,像具有巨大的情感磁力,总是强烈地吸引着我的情思。那处所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距离我岳母的住处21公里,名叫李庄。
李庄不是村庄,是个非常古老的小镇,形成于梁代大同六年,面积仅有一平方公里,在全国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名字。它身处地球上一个司空见惯的丘陵地带,长年被郁郁葱葱的绿色植被掩映其怀,紧偎着长江源头南岸的一个回弯处,自古以来被称为“长江第一镇”。
这个古镇不为人知地沉默了上千年,一场关乎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日战争,让它历经淬炼,名扬天下,从此走进了历史的绚丽画卷。这不是偶然的现象,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类似的英名之地还有很多,如台儿庄,平型关,喜峰口,狼牙山等。
去过李庄多少回,我已经记不清了。曾经,我头顶烈日,徜徉在树影婆娑的古巷里;或漫步在秋风追逐枯叶的红砂石铺就的街道上;也曾撑举一把油纸伞,伫立在古镇尽头那棵百年黄桷树巨大的树冠下,透过银亮的丝丝雨帘,凝视长江之水在眼前凝重地流淌……
也许,正是在类似的一个细雨绵绵之夜,一艘艘大木船头尾紧随,逆江而来,悄然驶近,最后停泊在李庄破败的码头上。涛声,雨声,人声,惊扰了李庄沉睡千年的梦境。人们下船后,忙着搬些东西。人很多,东西更多,看上去也很沉重,因为大多是一箱又一箱的书籍。
一位身子倩瘦而面容娇好的女子,手提几个大口袋,上了趸船,深一脚浅一脚,因路滑不慎打了一个趔趄,轻惊一声。这个时候,一双男人的大手将她扶正,身旁那个高大儒雅的男子对她说,徽因,给我,让我来!女子却微微一笑,说没事的思成,我能行!
川南的冬雨如雾如烟,为躲避日军的侦察和空袭,行动大都是在接连几天的雨夜中进行的。小镇上的人们也行动起来了。他们早已腾出自家空置的房屋,连祠堂也清空了,都打整得干干净净,安顿来者。寺庙的和尚也把这些不速之客迎进宽敞的院落,人们后来掐指一数,共腾出九宫十八庙。
这些忠厚纯朴的李庄乡亲们,不知道芸芸来者是些什么样的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们是一些大学的老师和学生,听说其中还有一些大学问家,总之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宝贝,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的栋梁之材,是中国老百姓盼望祖国独立富强的希望之星。
自1940年冬季开始,陆续迁入李庄的,有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和社会科学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等十多所高等学府和科研机构。在抗日战争最危机的关头,谁又能料到,还有3000多箱中央博物院馆藏的国宝级文物,辗转于宜昌、重庆、昆明,最终也悄无声息地在李庄落户。
李庄的老百姓,每天从张家祠堂的朱漆大门前经过,心照不宣,眼神中都含有一股坚毅的神情。在李庄人严守秘密和誓死护卫国宝的精神感召之下,这批国之重器秘藏于张家祠堂达六年之久,毫发无损。都知道,在粟峰山庄还藏着13万册南迁的古籍和殷墟文物。李庄本地人也许文化不高,但他们心里明白,这些古籍和文物就是中华文化的结晶,是我们这个民族从古至今的割舍不断的根脉。
李庄这个形成于公元540年的长江古镇,千年依旧,可是由于来了这些活跃的文化人,给小镇平添了勃勃生机与活力,改变了古镇沉寂迟缓的性格。前前后后,入迁人员总共达到12000多人,超过了李庄3000多本地驻民。
这些文化人生龙活虎一般。他们建起了简易篮球场和乒乓球室,虽然天空不时传来远处敌机掠过的轰鸣声,这也没什么可怕的,师生们仍在球场上奔跑竞技。就连一名年轻的道士,也学会了如何打桥牌。
梁思成一家住在李庄上坝村。这是一座清代的四合院,四壁早已空空如也,生活条件十分艰苦。每天清晨,梁思成摇晃着瘦弱的身子,担水回来,以供家人洗漱和食用,晚上则点燃如豆的菜油灯,看书写作。林微因曾在家信中说:“家务劳动占用了很多时间,影响了我和思成的学术研究。”林微因在李庄染上了肺结核,高烧不退,却坚持抱病为梁思成仔细校对书稿。夫妻俩废寝忘食地工作着,梁思成抬头看见日过三竿,感到肚子饿了,向怀中伸手一摸,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才想起,为买药昨天已把跟随他多年的怀表去当铺卖掉了。
著名学者傅斯年住在桂花院,离梁思成的住处不远,很快便得知林微因病重,梁思成一家的生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他责怪梁思成为什么一直扛着,梁思成说大伙都好不到哪里去。傅斯年给上级打了申请报告,这样一来,才缓解了梁思成一家人生存的燃眉之急。
外国多家机构和学校曾向梁思成发出邀请。梁思成在给友人、美国历史学家费正清的信中写道:“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之中,我不能离开她,假使我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抗战胜利后,儿子梁从诫曾又一次问母亲,如果日本人真打到了李庄怎么办?林徽因淡淡地回答:“我们家门口不是有扬子江么?”儿子明白了母亲早已暗自下定的决断。
每当我在博物馆看见玻璃下梁思成小字如蚁的手稿,目睹那些四十年代测量古建筑的仪器,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幅这样的画面:战场上如云的硝烟在李庄上空低沉地飘过,夜空之下,一盏油灯前,梁思成时而奋笔疾书,时而用食指向上推推眼镜,昏黄的火光使他清癯的面庞看上去格外疲惫和消瘦。
就这样,在战争阴云密布之下,在危机随时来临之时,梁思成夫妇夜以继日,相互搀扶,完成了划时代的扛鼎之作《中国建筑史》;与此同时,在板栗坳牌坊街极其简陋的工作室内,董作宾完成了甲骨文里程碑式的著作《殷历谱》。
当我翻开这些诞生在烽火连天岁月中的杰作,阅读着那一行行文字,眼前常常会闪现出另一个情景。如果说,李庄这里是文化的抗日根据地,另一个则是用血肉之躯保家卫国的前沿阵地。在那些呕心沥血的书页背后,我仿佛看见了我们的抗日英烈迎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很多官兵中弹倒下了,青春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厚重的黄土地,渐渐地,也浸漫在这些著作的字里行间。而这些英勇的将士,又何尝不是在这些文字构成的文化土壤里成长起来的呢?
我发现一条规律,越是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往往越会诞生伟大的著作,因为磨难会增强作者坚定不移的信念和顽强不屈的毅志,难道不是这样吗?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如此,董作宾的《殷历谱》如此!
李庄乃弹丸之地,而梁思成主攻的各类古代建筑遍及全中国。这时候的他,犹如蛟龙搁浅在李庄这片沙滩上。但他不屈不饶,率领古建筑专家们就地出击,不畏艰辛,战果累累,与抗日前线传来的胜利喜讯遥相呼应。
梁思成,刘敦桢,莫宗江,卢绳,罗哲文等人经过对当地古建筑细致严谨的实地考察,先后攻陷了一个又一个未知的高地。在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内,有一张发黄而且缺失一角的照片,照片上的梁思成正伏身在奎星阁的雕栏前进行测量。
奎星阁建于清光绪早期,全木结构,雕梁画栋,比例优雅。梁思成评价说,奎星阁是从宜宾到上海沿江两岸建造得最好的一座亭阁。而石牛山上的旋螺殿出生更早,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全木斗拱衔拼而成,不用一钉,梁思成盛赞其结构之奇,雄傲天下。旋螺殿在2006年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
旋螺殿,奎星阁,百鹤窗,九龙石碑,被梁思成誉为李庄四绝。这些中国古建筑独具匠心的营造技术,经过梁思成的分析和描述,收入《中国建筑史》一书,此书一经出版,便震惊了中外建筑领域,直接影响了后来的联合国大厦的综合设计。
清中期所建的南华宫是同济大学理学院在李庄的迁驻地。一天清晨,阳光明媚,学生们看见生物学家童弟周走进了古香古色的庭院,身后跟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外国人。师生们被告之,蓝眼睛黄头发的来者是英国科学家李约瑟,受邀到此讲学。一位女学生得意地说,别看咱们身居穷乡僻壤,还有外事学术交流哩!
记得是三年前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在李庄一家茶社里,我跟一位91岁的老人喝着盖碗茶,聊起了当年。当年他才10岁出头。有一个外国人,给少年的他留下了清晰深刻的印象:那人常穿一套旧西装,腰板笔挺,头发梳得齐整油亮,爱逗小孩儿,爱吃鱼,是小饭馆的常客,只是后来见他去的少了,再后来,没再见到他了。
我通过查阅资料,得知这个爱吃长江鱼的人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魏特,是一位犹太籍学者。他的祖国波兰被德军占领后,他沦为难民,只身漂流到了上海,凭借学有所长在同济大学任教。他用德语讲课,上了讲台严肃从容,不苟言笑,治学严谨。
在故乡波兰,他有六个孩子,每月往家里寄钱。后因战时邮路不畅,加之货币贬值,他很少再去下馆子吃鱼了。抗战胜利那年,他病逝于李庄。李庄的百姓把他安葬在天井山的阳坡上,让他长眠在异国他乡四季翠拥、茂林修竹的怀抱之中。
当晨曦微露和晚霞漫天时分,在李庄狭窄弯曲的古巷道里,人们时常会看见学术泰斗傅斯年、李济、童弟周、梁思成等人晨练或散步的身影。这里人文荟萃,精气十足,这些大师们率领的万众师生,不啻于一个军团,坚守着文化的阵地,在抗日战争的血雨腥风中赓续着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文脉。
他们所面对的敌人,不是横飞的子弹,不是坦克大炮,是生活极端的艰苦,是科研资源的匮乏,是疾病和孤寂,可是,他们像前线的战士们一样勇猛顽强,攻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学术堡垒:童第周用自制的显微镜攻克克隆技术,奠基性胚胎实验;李济写就《殷墟器物甲编·陶器》等考古学专著;董作宾推演出为甲骨文断代的《殷历谱》;傅斯年团队完成《六同别录》和《居延汉简考释》等典籍的整理。
我沿着一条小巷,上坡,左侧有两扇小木门,门的一侧挂着一块长条形木板,上写“李庄战时新闻社”。房屋约有10平方米,至今仍如当年般简陋破旧,展出的采访和通讯设备也很落后。可李庄的师生们把这间小屋当作希望的窗口,从这里企盼前线频传的捷报,受到莫大的鼓舞。1944年,同济大学的学生们响应“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有300多人报名参军。他们放下笔,拿起枪,奔赴战场。特别是通过电讯,获悉日本无条件投降的那一天,李庄万人空巷,人们燃起火把,走街串巷,鼎声欢庆。
今天的李庄,已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作为当年抗战的文化阵地,作为如今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不论平时还是节假日,每一天都是热闹喧嚷,游人如织。2024年,李庄被评为国家历史名镇,年游客量达到了450万人次。李庄以她坚定的爱国主义信念和宽阔温暖的胸怀,让全世界认识了中国的一个名不上地图的小镇。甚至远在英国的一位学者,仅在信封上写了“中国李庄收”五个字,也如期邮寄到达。
我见过李庄的早晨,见过李庄的正午,最是喜欢李庄的黄昏。沐着江风,我漫步于江边的同济广场,看见巨大的石坊上赫然刻着几个金色的大字:文化脊梁!这几个金字在夕晖笼罩下更加熠熠眩目。这让我想起一位史学家说过的话,他说,一个民族只要它的文化不被消灭,这个民族就永远屹立于世界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