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班长
我的班长姓祖,名玉林,1975年入伍,安徽人。身高1.85米,干瘦,却力大无比。军事训练课目,样样过硬,只是喊出的口令,咬字有些含糊不清,拖腔带调,反而平添了几分威严与庄重。
服役期满了三年,他还是不肯回乡探亲。都知道,班长是在等,等什么呢?等升任排长,穿上四个口袋的军装,带着成长的骄傲,一身的荣光,再去见久别的父老乡亲。
他一步一步正向排长的位置靠拢。排长探亲离队,由他代理排长。遇到难题,排长经常会找他商量,请他出谋划策。连里召集排长开会,需要的时候,也会通知他参加。他心里明白,当上排长,时间问题,只等水到渠成。
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宽对自己的苟求,常年如一年,一年如一日,严格要求自己。那次实弹投掷,过于紧张的新兵小毕,手臂回摆时,把拉了环的手榴弹掉落在了掩体内,吓傻了,呆着。班长冲过去,推倒小毕,飞起一脚,卧倒,手榴弹在近空中爆炸了。
他喜欢跟我打乒乓球。打久了,他会气喘吁吁地问我:“你累了吧?扛得住吗?不行就说话,咱俩歇歇。”我看得出来,是他已经精疲力尽,快扛不住了。我顺坡下驴,歇歇就歇歇。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好好锻练你的体能!”我心想他这是在鞭策他自己吧!他这人,就是这么逞强,爱面子。
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填了表,去师医院体检后,静候任命到达。久无音讯,如坐针毡。等来的,却是上级新的决策,提干必须经过军校毕业或军以上教导队培训,不再从战士中直接选拔干部。面对任何一条通道,班长都已超龄,没有余地。
虽说有些想不通,感到遗憾,但作为一名老兵,深知服从命令和顾及全局的重要性。一切照旧,没听他讲过一句牢骚话。
年底,他退役回到了乡下。是块金子,放哪儿都是块金子,闪闪发光。他从农民干起,从生产队长,大队支书,干到公社党委副书记。按理说,腰杆直了,口气硬了,脸上也有光有彩了,令人费解的是,多年来跟战友们没有任何联系。两年一次的战友聚会,也从不见他的身影,只听到一星半点关于他的消息。
我拐弯抹角,费了不少功夫,得到他的手机号码。打过去,他很激动,依然声如洪钟,说到聚会,推说不好意思再见到战友们,因为他深爱着我们这支军队,没能留下来,无论何时,想起来心就痛,终生遗憾!我想加他的微信,他说不会弄,想聊了,还是打电话吧。
2、小胖子
当上新兵,头一回坐闷罐火车。地上铺好了厚厚的稻草,我们展开被褥,依次睡下。挨着我的,是一个黑壮的小胖子,有点自来熟。聊热了,他说他会好好干,想当团长。还说:“你也要好好干,你能说会道,脑子灵光,可以当政委。”
在疾驰的列车上,吃了,喝了,要解手了。
车门留着一尺宽的缝隙,供内急者使用。时值隆冬,门外寒风横扫,我在那里站了半天,最终还是无法解决。小胖子去了,很快回来了,说你们这些城市兵,就是骄气!说完一拉被头,蒙面大睡。
车到兵站,加水吃饭。一个班一盆菜,一盆饭,冒着热烟,往地上一搁。都年轻力壮,拥挤上去,听见一阵碗勺的碰响。很快,人散了,盆也空了,饥肠辘辘的我站在一旁楞着,碗里空空,肚子空空。小胖子捧着一碗冒尖儿的饭菜,走过来,往我碗里拨了一半,说:“你吃。”
我和小胖子分在一个新兵连。全排住在坦克车库改装的一间大房子里。打扫室外卫生,只有一把竹编的大扫帚,像长柄的扇子。每天清早,总有人抢先用它去清扫昨夜落下的残枝败叶。
谁这样做,谁的名字就会出现在食堂黑板上的表扬名单里。很快发现,做到也不容易,因为天不亮,起床号没响,大伙还在酣睡,小胖子就在窗外哗哗哗扫起来了。他扫地的样子,严肃认真,实实在在。
班长表扬了他,也批评了他,让他遵守作息时间,吃好睡足。他不再早起,而是把唯一的扫帚藏在一个不易察觉的地方,并且常换藏匿处。就这样,他的名字王富贵,几乎天天留在黑板上,不用擦了重写。
一年后,小胖子立了三等功,两年后入了党,四年后解甲归田了。他的家乡离我家不远。有一年探亲,得知他在抗洪救灾中残了一只胳膊。我开上车,急切切的,去见我一直惦念的老朋友。
走得急,没带什么礼物。在临近他村口的路两边,我下车采集了一些野花儿,折下一截嫩柳枝做主干,扎成五颜六色的一大束鲜花。
见到我,他远远地迎过来,右边的衣袖空空的随风后摆。我鼻子一酸,咬住下唇。他肤色更黑了,瘦多了,但看上去还是那样年轻,目光依旧执着而纯朴。
我向他敬了军礼,对他大声说:“我的团长大人,你的政委看你来了!”他严肃着接过花束,用剩下的左手向我还礼,这时他笑了一下,眼眶溢满了泪水……
3、跑步机
师司令部江副参谋长是个老八路,我当兵不久,他就离休了,住在鸟语花香、孙子辈儿嬉戏热闹的干休所里。偶然的机会,跟他的小儿子江涛认识了,成了好朋友。
去过他家里几次。他爸个子不高,据说一条腿受过枪伤,还听说他曾经是苏州大户人家的少爷。由于跟他儿子的关系,我叫他“江叔叔”,跟他熟了,我说:“江叔叔,你家境那么好,是不是被日本鬼子毁了,你才当了兵。”他使劲摇了摇头:“谁说的?你听谁这么说的?江涛他爷爷一直做着生意,日本人来了,生意虽差也还能维持。有饭有肉,穿得暖,吃得饱。”
“那就是受到了我党的宣传,有进步思想。”
“你说对了一半。”他端起墨绿色的军用大茶缸,喝了一大口,“谁想当亡国奴?你想吗?背着父母,我当了八路,连中学都没读完。”
江叔叔家的门前,不同于其他离休干部种些蔬菜或花卉,他在干干净净的水磨石地面上,搭起一间圆柱挺立、飞檐卷翘的木头亭子,内置一张杂木方桌,四把老旧藤椅。这苏州亭榭的风韵,在武汉显得格外稀有。
江叔叔把我送到院子里,叮嘱说:“好好干!年轻人在部队大有前途。要靠自己,我们这些老家伙干到今天,靠谁?靠自己。”难怪他的小儿子在我们师通信营,当了四年兵,入了党,但至今还是一个兵。
我记下了他的这句话,在我后半生的日子里,常想起,受用终生。
江叔叔的大儿子在广州经商,发了财,想到父母忙碌了一辈子,搬进干休所,家具还是先前部队配置的一些套着浅黄色布套的老沙发、老书桌、木板床等,便给父母买了一套红木家具回来。江叔叔挡在门口,不让我们搬进屋。
他把儿子拉到一边,说:“你这是干啥?让人恶心我呢?我是老板吗?这光亮的大班台一摆,我成了啥?还有那架子床,地主老财睡的。”
”爸,都什么年代了,你要与时俱进。”
“进不了。你的孝心,爸领了,东西搬走。”
“买都买了,咋退?”
“那是你的事。拉走。”
江叔叔的右腿负过伤,身体一直恢复得不好,离休了,闲时多了,组织上为他配了一台跑步机,让他在上面多走走,以防肌肉萎缩。
“还给我弄个这。”他指着摆在客厅一隅的跑步机,“听说两万多买的。为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当。”
他叹了口气,对我说:“我这条腿呀,不争气,跟不上我思想的步伐,加上我出身不好,在那个年代,让我在正团这个位置上原地踏步二十多年,离休了才弄了个副师,是荣誉,也算安慰。我参加革命不是图当官,不是图享福,要说享福,在家乡当少爷当老爷不是更享福吗?说这些更不是要官,我的意思是,权力大一些,可以为部队多干些事,干点大事!要说一点牢骚没有,也是假话。离休了,才想到了这些,在位时只想把工作干好,没功夫瞎琢磨。”
事后不久,我借调到师文化科,去英雄七连采访。解放战争后期,江叔叔曾任这个连的连长,打出了军威。走进连队俱乐部,眼一亮,看见一台面熟的跑步机。连长告诉我说:“是老连长送来的,说是战士们更需要它。我执意不收,知道是公家专门给他配备的。他不听我多讲,坐进车里对司机说:回!”
4、孩子们
少年时期的我,是在父亲任职的第二航空学校的军营里度过的。有一年,调来一位副校长,姓黄。已有一位飞行的黄副校长,新来的不会开飞机,为了区别,一个我们叫天黄,一个叫地黄。
地黄叔叔方脸剑眉,膀大腰圆,走路的步子又大又快。遇见小孩子,从不打招呼,你喊“叔叔好”,也不看你一眼。他天生不喜欢小孩子吗?家属和孩子们,都有些怕他。
那时我父亲在理论训练处当处长,一天晚饭后,地黄叔叔来到我家。他说:“老臧,我们有几十个孩子就要上初中了,县里只有一所中学,容不下,咱总不能让孩子们失学吧!家长们也都在为这件事犯愁呢!”
说他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父亲说,你说。他接着说:“理论训练处不是有很多教员吗,教数理化的都有,能教飞行学员,教孩子们应该没问题吧?咱们自已办一所子弟校,你看如何?”
子弟校很快建成了。开学典礼那天,地黄叔叔端坐在主席台正中央,请他讲几句,他连连摆手,不讲话,方方正正的脸上,依然一色的严肃。
营区有个大澡堂,周六开放。家属和孩子都可以去。有一天,男澡堂里热气腾腾,欢声笑语,忽然有个孩子说:“地黄来了!”顿时安静了,再说话,音量小了许多。
我看见地黄叔叔给一名战士搓背,搓了很久,边搓边教周围的人:“毛巾要裹紧手掌,半干半湿,用力太轻不行,太重也不行,让毛巾的绵齿与皮肤之间像磨砂一样。”都纷纷学习起来,官兵之间,兵兵之间,相互搓起背来。
父亲升职后,我家搬进了首长小院。每家门前有块裸露的土地,约五十平米。地黄叔叔家的地里,一年四季红红绿绿,黄瓜黄了,番茄红了,接着又是辣椒绿了,豇豆青了……
常见地黄叔叔穿一件灰色背心,汗流浃背,在地里侍弄那些瓜果蔬菜。我从他家门前经过,被他看见了,随手摘下一个红绿相间的大番茄,扔给我。我擦了擦,吃了起来,那时的番茄比今天的更有番茄味儿。
当晚,地黄叔叔端着一盆黄瓜和豆角来到我家,对我父亲说:“老臧你是城里长大的,我来教你种菜吧,不难学,地里荒着,光长草也不好看。”父亲听出话里含着批评的意味。
父亲很忙,学会后,又教会了我:如何翻旧土,栽秧子,撒种子,搭黄瓜架子。慢慢地,我家门前便绿意盎然了。母亲说,下雨天,尤其是夜里,她最爱听雨水打在叶子上传来清新的声音,正好入梦。
我当知青的日子,很苦很累。偶尔回家吃一顿可口的饭菜,看天色已晚,想留一宿再回知青点。父亲说不行,说你没见你黄叔叔的大女儿回来从不过夜,再晚也要摸黑儿回去。
地黄叔叔的大女儿身体多病,也下了乡。听说她回家临走时,经常紧抱着母亲,母女俩流泪依别。地黄叔叔在一旁,默默看着,不说一句留宿的话儿。
父亲到空军二预校接飞行学员。行前,父亲征询地黄叔叔的意见:“你小儿子我是接回来,还是由他选?”地黄叔叔说:“接回来吧,放在我身边,不是要照顾他,是在眼皮子底下更好管教。”
5、军乐队
我当兵第三年,2在师文化科帮助工作。我23岁,李副军长38岁,是同一代人。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宽肩细腰,五官英武。
李副军长说,为配合八一阅兵式,师里决定组建业余军乐队。政治部主任说,还有一个月,时间太短,全师也找不出几个会吹乐器的,怕有难度。李副军长说,选十几个司号员练练,这事就这么定了,由文化科牵头!
文化科长和我下连队摸排,集结了21名军号吹得响亮的司号员,分发给他们刚买来的长号,圆号,小号,萨克斯等。天麻麻亮,就上山了。第一关是吹出声响。卯足了劲儿,乱吹,一名战士吹晕厥了,几名拉肚子。李副军长听了汇报,对我说:“你去找后勤部长,要白糖,要鸡蛋,就说我说的。”终于吹出长音儿了,李副军长挺满意,让我去省歌舞团请个老师教战士们吹乐曲。老师来了,不计报酬。李副军长把他安排到食堂吃小灶,待为上宾。
我住招待所,李副军长住对面的小招待所。渐渐熟了,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他1961年入伍,有一次在长沙进行军演。团长指挥部队攻击假想敌,时任营长的他,觉得攻击的方向有误,拿起信号枪,向正确的方向发射绿色信号弹,连发数枚,纠正了部队偏差的方向。
没过多久,李营长成了李团长。之后直接调任副军长。去北京开会,军委一位负责人对他说:“你也是个火箭干部,回去补补课吧,补上师这一级。”李副军长便来到我们师代理师长。
晚饭后,碰见李副军长,约我一起散步。经过师医院门口,他说:“走,进去看看。”转了几间宿舍,来到女兵们有着淡淡香味儿的寝室。
刚落坐,女兵们纷纷打开上了锁的床头柜,这个拿出苹果,那个捧出瓜子,平日里她们都是悄悄的吃,舍不得跟别人分享。
李副军长问她们生活习惯吗?想不想家?从女兵们的眼神里,看得出来,眼前这个英俊威武的男子汉,是她们的偶像。走出大门,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嘀咕道:“这些女孩子远离家乡,远离父母,不容易!”为配合阅兵式,还搞了一台文艺晚会。排练时,李副军长来过两次。讲上几句话,随即摆出几个挺拔的姿式,他说:“当兵的就得有个当兵的样子,动作不能软沓沓的,要这样!”
他的一招一试,一个亮相,有模有样。还说他当兵前,是厂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哩!
阅兵式开始了!受阅部队踏着师业余军乐队演奏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节奏,积木一样,一块一块,通过阅兵台。李副军长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敬礼!远远看去,他笔直的身姿,宽平的双肩,严肃的表情,坚毅的目光,我就想:将军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
6、小提琴
有一年,我的远房表姐到我家来玩,与她同来的,还有一把漂亮的小提琴。她让小提琴发出的美妙声音,勾了我的魂,给我单调沉寂的知青生活奏响一缕阳光绚烂的旋律。
我想跟她学。在那个年代,父亲想都没想,脱口就说:“好好劳动。学那干啥,小资产阶级情调!”我知道怎样才能获得一把属于我的小提琴。我说服了母亲。母亲终于说服了父亲,花140元满足了我的愿望。140元,几乎是父亲一个月的工资。
整天拉练习曲,吱吱呀呀的,吵人。邻居是秦阿姨,是我军第一批女飞行员。她对我母亲说:“男孩子摆弄啥不好!有空看看书,有机会去当兵。”秦阿姨身体好,但出身不好,又有海外关系,已经停飞了,在理训处当教员。闲的时候多了,闭出了第三个儿子。先有了俩儿子,她多久期盼这次是个女儿,长大了,长成像她一样的女中豪杰。
那年她四十多岁了,敞开外衣排扣,直挺着怀孕七八个月的大肚子,一跨步,骑上二八男式自行车,一溜烟儿,不见了。
她怀孕了还去仰泳,水面上,漂动着一座小山。她总爱跟泳池里的女孩子们说笑,玩打水仗,你追我躲,咯咯咯地笑,声音挺大。
秦阿姨于2025年初过世了。她乐观、积极、智勇的音容笑貌,宛如昨日,却已隔世。她的优秀品质,恰是当今很多年轻女性缺少的,值得学习的。
我会拉《红星照我去战斗》了,被借调到公社宣传队。夜晚在大队晒场上,举着火把,为社员们演出。演完了,滿天星斗,大队长请我们吃饭,最好的菜是炒鸡蛋。
我越发喜爱我的小提琴了。沉稳而典雅的浅棕色,漆面油亮,光可照人,背面的虎斑纹栩栩如生。我还为它配备了消声码,调音器,松香等。
有了这把琴,我不用下地种粮也能每天拿10分工,何况还满足了我的喜好。正在我高兴的日子里,空军一航校的王叔叔来到了我家里。
我为王叔叔拉了一曲《新疆之春》,他笑着鼓掌。晚上我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听见在客厅里,王叔叔说:“你让小瑾学这个干啥?送孩子去当兵吧。没见哪个将军是拉琴拉出来的。”多年以后,王叔叔官至空军中将。可见他的话,虽有成见,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7、罗姐的闺蜜
新兵连结束,我被分配到团炮连,后又被借调到师业余文艺宣传队。我发现,队里的创作员挺美,看看书,写点枪杆诗、快板书之类,还可以把作品寄给报刊编辑部,姓名用印刷体印出来,有脸有面。
宣传队解散后,回到连队,我常去县图书馆借书,开始发奋阅读和写作。频频写稿,屡屡退回。有一次,师里组织文学创作学习班,我去了,写了几首小诗。末了,温干事说,明天他会把我们的习作带到武汉,交给报刊编辑部。
我多出了一个心眼。请了两天假,说去武汉看“表哥”。第二天,在火车站假装邂逅,跟温干事一列火车。我亲眼看见他把我们的稿子交到了编辑手上,放心了。两个月后,我的处女作《夜攀》登上了《芳草》杂志。
我用今生的第一笔稿费,七元钱,买了炒花生和糖果与全班战友分享。那以后,又发表了一些文学作品,为此荣立了三等功,在空军有了一点小名气,被借调到师文化科工作。
有一年过节,原宣传队舞蹈演员罗姐,约我去武汉游玩。她家住汉口。看了樱花,吃了晚饭,罗姐领我走进一条幽深的小巷,登上吱吱作响的木楼梯,见到她的一位闺蜜,也是一个爱跳舞的女孩儿。
出来她问我:“你觉得我这同学咋样?”我这才明白罗姐的好心善意。我说:“罗姐你知道的,战士不允许在驻地谈恋爱,再说.…...”罗姐说:“这儿离驻地远着呢!再说了,你提干还不是早晚的事嘛,先处着。”我推诿说,身材挺好,就是有点黑。罗姐赶忙说:“是灯暗,人不黑。”事过多年,罗姐和她的丈夫来到成都,说起当年,她说:“你嫌人家黑,给你看照片。”在手机里,我又看见了她的闺蜜。确实不黑,挺白的,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看得出是从年轻漂亮走过来的。其实,那年我根本没有仔细端祥过她,负了罗姐的心。男孩子熟得晚,我的心思不在这个方向。
8、一截残佛
杨叔叔家,曾经跟我们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他爱读书,尤爱历史书。他在拉萨空军某部当政委的时候,“文革”还没结束。有一天,他看见几名战士围聚着,传来的话语中,听得出是在争看一件稀奇的东西。
他走了过去。战士们见政委来了,立刻安静下来,给首长敬礼。杨叔叔问:“这么热闹,你们在干什么呢?”战士们答道,在看一尊佛像。一名小战士把佛像递给了杨叔叔。
他接过佛像,看了看,皱了皱眉头。是一尊铜佛残件。后来我见过实物,从铜质和造型上看,出自阿里地区,铸造时间应为12世纪左右。佛像的腰部以下残缺了,剩下的上半身,基本完整,依然精美。致残原因,显然是破四旧造成的。
“多么精美的古代艺术品啊!可惜了!可惜了!”我猜杨叔叔当时一定这样感叹过。他问这佛像从哪里来的?回答是路边捡的。杨叔叔不再说什么,捧着残佛走了。临走他说:“这东西你们拿回去也没地方放,先放我那里保存吧。”战士们相互看了看,散了。
写到这里,让我想起杨叔叔的另一件事。一位他的上级领导,也是我父亲的上级领导,“文革”最疯狂的时候躲到了四川,不知道怎地,躲进了杨叔叔所在的部队。
杨叔叔悄悄收留了他,好吃好喝,让这位挨整的上级领导住在了他的家里。一藏就是小半年。“文革”结束后,这位领导官复原职,不忘血雨腥风中的有恩之人,亲自登门致谢。
我问过父亲,如遇此事,是否会像杨叔叔那样做?父亲坦率地说:“不会的,收留一天都不敢。”父亲的想法,在当时应该是合乎常理的,无须指责,绝大部分人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收藏古董多年,想买下那件残佛,让杨叔叔的儿子向他父亲表明了我的意愿。他儿子转告我,他爸说了,不卖,在那尊佛像近千年的坎坷经历中,对那一段迷茫的历史,是个有警示意义的物证。
9、哑弹
那一次野营拉练,是难忘的。
到了宿营地李村,我们用干香的稻草打了地铺,睡在上面。到了半夜,总觉得皮肤发痒,一看,被跳蚤叮出不少红色的小包块。其他人也是,都没睡踏实。
第二天,我去供销社买回一包“六六粉”,睡前洒在稻草里。全班战友,被呛得咳嗽声此起彼伏,更没睡好。
下午洗炮,擦炮弹,当天晚上,进行实弹射击。月光明亮。轮到我们班了,九名战士,携带一门八五无后座力炮,潜伏山下,听到口令,如猛虎,扑向山腰上的射击点。
平土,架炮,装弹,瞄准………几秒钟内全部就绪。我是一炮手,就是瞄准手,听班长举着望远镜发出指令,半跪着调整标尺和密位。
我报告瞄准完毕,班长压低声调,发出命令:“放!”排球大的一团炽烈的火球,从炮口射出,从山坳上空划过,射向对面山上的灯标。我感到弹头速度太慢….….谁料火球已击中目标,夜色中绽开一团桔红的火花儿。
班长说:“好,就这样瞄,装弹!”又是一发击中目标。全班叫好。问题出在第三发,落地后没有炸响,是一枚不炸弹,又叫哑弹。全班的人都静住了。
造成哑弹的原因有几种,一般是弹头侧面先与石头相擦,然后弹起,改变了弹道,最终引擎没有被硬物撞击。这会儿,它也许躺尛在靶标附近的一蓬绿草下,也许悬挂在树杈之间,总之它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全连射击完毕,已是后半夜。靶山的背坡就是李村。我请求留守目标区域,防止有人进入,危及生命。连长同意了,让全连人员回去抓紧休息,天一亮务必全体出动,找出哑弹,排出险情。
我和副班长坚守在原地。初春的后半夜,凉意渐浓。冷了,跳跳,蹦蹦。星光下,聊聊各自的家乡,一夜没合眼。
我有些自责与内疚,好像那枚哑弹的出现是我造成的。天很快就亮了,朝阳升起来了,这才看清,山坡平缓,满山遍野的杜鹃花铺天盖地,风中裹着粉红色的幽香。
村长知道了,派来几名小伙子协助排弹。全连官兵这时也上来了,网状铺开,慢慢推进,仔细寻找,哑弹很快就找到了。
村里来的一个瘦高的青年,相貌很像我当知青时的一位村民。当年我下乡的地方,也是如浪起伏的丘陵地带,到了这个季节,也是春色盈盈,漫山红遍。
作者简介:
臧瑾,出版商、古董商。闲了画油画,也写一些文学作品。作品见于《诗刊》、《解放军文艺》、《星星》、《草堂》、《扬子江》、《四川文学》、《长江文艺》、《芳草》等;结集出版的有报告文学集《风雨兼程》,《新女性》,油画集《两年》,诗画集《用往事下酒》,诗集《我听见了唐朝的回声》,随笔集《玩物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