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世已二十多年，父亲的暴脾气仍像一枚烙铁，深深印刻在记忆的褶皱里。在兄弟姊妹八人中，我排行老七，于兄弟间又是老五。许是生性顽劣，或是命运弄人，那些年父亲扬起的手掌，总比落在其他兄弟姊妹身上的次数更多。年少的我满心充斥着畏惧与不解，将他的严厉视作不近人情的枷锁，却不知每一次责罚的背后，都藏着他笨拙而炽热的爱。

　　母亲总爱絮叨往事：大哥和大姐年幼时，出于饥饿在地里掰了几棒玉米。父亲知晓后，竟不顾孩子们的哭嚎，生生打着他们将玉米送回原处。在物资匮乏、温饱难继的年月，父亲宁可全家勒紧裤腰带挨饿，也绝不让孩子们沾染分毫不义之财。那时我才懂得，父亲的严厉里，藏着对正直品格的坚守，这是他用一生守护、比生命更珍贵的家风。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板着脸，仿佛笑容从未在他脸上驻足。生活的重担如一座大山，压弯了他的脊梁，而调皮捣蛋的我，成了他眼中最不让人省心的孩子。每当我犯错，手掌落下的疼痛让我满心怨怼——为何别的孩子犯错时，父亲总能沉默着给予宽容，唯独对我只有拳脚相向？那些委屈的夜里，我甚至幼稚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

　　直到那年深冬，一场大雪彻底融化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坚冰。纷飞的雪花将天地染成一片素白，离家十几里的中学里，我的饭票早已用光，急需驮一袋小麦去换饭票。望着窗外肆虐的风雪，绝望如潮水般将我淹没。就在这时，父亲二话不说，扛起沉沉的蛇皮袋，将小麦牢牢绑在自行车后座。我坐在前梁上，父子俩一头扎进了凛冽的风雪中。

　　积雪覆盖的道路泥泞湿滑，父亲骑车时车身歪歪斜斜，没走多远便连人带车重重摔倒在地。我浑身发抖，紧闭双眼，等着熟悉的责骂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然而预想中的呵斥并未到来，我睁开眼，只见父亲默默爬起，掸落身上的雪，咬着牙扶起车子继续前行。寒风如刀，刮得人脸生疼，父亲的眉毛、帽檐很快结满白霜，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他踉跄前行的背影，与漫天风雪交织成一幅悲壮的画卷，让我几次哽咽着想劝他折返，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我知道，他在用自己并不宽厚的脊梁，为我撑起一片求学的天空。

　　当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将我和小麦送到学校，卸下粮食后，他只是简单叮嘱了几句，便转身消失在茫茫雪幕中，只留下一串渐渐被风雪掩埋的脚印。那一刻，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多年来的误解在瞬间土崩瓦解。原来父亲的爱从未缺席，只是藏在了沉默的行动里，藏在每一个艰难跋涉的脚步中，藏在风雪里倔强前行的背影中。

　　从那以后，我终于读懂了父亲。生活的困苦让他选择用严厉的外壳包裹柔软的心，他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为我驱散成长路上的阴霾，期盼我成为正直、坚韧的人。即便后来他依旧寡言少语，可我总能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他目光里躲闪的关切与期待，那是他不擅表达却又炽热无比的父爱。

　　如今，每当忆起父亲，浮现在脑海中的不再是严厉的面孔和扬起的手掌，而是那个在风雪中为我负重前行的身影。他用一生的时光，教会我爱与责任，让我明白最深沉的爱往往无需言语——它如磐石般坚定，永远镌刻在心底，温暖着往后余生的每一个晨昏，成为我生命中最坚实的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