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国习书笔记:闲话章草——书柳宗元《邕州马退山茅亭记》有感
2021年11月22日   01:50 | 来源:中国发布网

  《邕州马退山茅亭记》,是唐代思想家、文学家柳宗元的一篇山水游记。在这篇散文中,柳宗元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美学观点,即:“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多年前,听北大叶朗先生讲美学,他曾就此观点作了一个解读,大意是,美不在于自然景物自身,只有当具有审美体验的人去发现、去唤醒、去照亮时,自然景物之美才能彰显出来。围绕这个观点还有不同的解读,甚至引发过关于美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争论。


  书写该文时我所想到的,不是这个观点的含义,而是关于书法艺术的审美欣赏问题。


  前一段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不继续学“王”,而改习章草?我觉得可以借用柳宗元的这个观点来回答。汉字作为记事符号,开始时也是没有审美意义的,只有被人当作审美对象时,它才有了美的意象。进而,当它的审美价值超过工具价值时,书法就成为了艺术。由于人的审美体验是有差异的,也就决定了在书法艺术的喜好和追求上有所不同。聊书法不能不聊王羲之,聊书法艺术欣赏也不能不聊王羲之。王羲之(包括王献之)“变古质而为今妍”,在书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可以这样说,王羲之是书法“古”与“今”的分野,在他之前的书体特别是楷、行、草新体,还处于演变的过渡期,而王羲之是这个过渡期的终结者,他把楷、行、草三体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精致妍美,标志着书法进入成熟期。王羲之的“今妍”还开拓提升了审美欣赏的境界,从此以后“古质”和”今妍”成为书法审美的两个座标和取向。对王羲之书法艺术风格特点的概括和表述很多,诸如精致凝炼的法度、典雅妍美的气质和中庸平和的风范等等,而“今妍”只是相对于“古质”的一个高度概括。我学书之始,也是追随“二王”。可能是有了一把年纪的缘故,再加上“玩”心很重,已知老之将至,再不随心所欲,岂不悲夫!(这是玩笑话)所以,审美取向发生转移(这是实话,审美的多向性所致),由“今妍”转向了“古质”。我之所以对章草感兴趣,正是因为其高古和质朴,尤其是蕴含其中的难以名状的“章味”,像陈年老酒一样吸引着我。


  这里又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说章草是“古质”的?


  学书法的人都知道,章草是从隶书脱胎而来的,盛行于汉魏时期,通常认为是为了提高书写速度而对隶书的草化。其实,章草的古老还不仅是年代久远,它还是包括篆书、隶书、楷书等正书形态以外,最原始的草书形态,而且天然的保留了篆味和隶意,这种“基因遗传”是其他书体所没有的。章草的古老还有一个特殊原因,即当它孕育了今草以后,就几乎把自己埋葬,不像其他书体在传承中经历了“推陈出新”,从而保持了相对原生的状态。它虽然没有甲骨文、金文等古篆年代久远,但作为史上早期的独特书体,也是书法艺林中的“古董”。


  回到对书法艺术欣赏的问题上,章草是属于小众的。之所以这样,主要的原因是我们的传统中属于“妍美”的审美趣味占了主导。王羲之的“今妍”雅俗共赏,而且特别受帝王的推崇,其中首推唐太宗李世民,他说:“所以详察古今,精研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遗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见《王羲之传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唐以后“王”字一直作为正统,为书家效法,代代相延,一脉相承,引领主导中国书法千年,并且潜移默化地培养了大众喜好,成为审美欣赏的主流。但是,由此产生的负面效果也很明显,直接影响和抑制了书法生态的多样性。直到清代后期才有了反思,包世臣、康有为等人扬碑抑帖,引发“帖学”和“碑学”之争。当时,康有为等人“抑唐”虽然失之偏激,但他们反对“一枝独秀”、主张审美多样性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对于推动近代中国书法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正是因为这种文化上的觉醒,使得章草有了复兴之机。


  章草的小众化,除了前述主流传统的影响外,传世的古人墨迹和摹本太少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也反证了章草在历史上所受到的冷落。现在能看到的、文字数量相对多一点的摹本,只有三国皇象的《急就章》、西晋索靖的《月仪章》《出师颂》和西晋陆机的《平复帖》等,这在客观上也增加了学习章草的难度。


  如前所述,东晋以后章草式微,写章草的书家不多,而能够达到开宗立派成就的名家更是寥寥无几。近当代除了王蘧常,我还找不出第二人。关于王蘧常的书法艺术,这里不表,还是继续聊审美欣赏。但凡习练章草的书者都有一个共同的追求——“字古”。而且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么什么是“古”呢?至今我还没有看到一个清晰的表述,让人感到似懂非懂。实际上,“古”本就是一个相对性的比较概念,是相对于“今”来比较的。我认为所谓“字古”,首先是年代感,是远离今时、被今时所丧失、仍具有美感的字法,比如远古的甲骨、钟鼎等文字。其次是原生态,即文字演变过渡时期的状态,比如隶中有篆、楷中有隶。再次是成熟度,准确的说是未成熟、有缺陷的质朴感。从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来说,越是成熟的越是今时的,越是古老的往往是未经雕琢、不成熟甚至是有缺陷的。相对于成熟的完美,不成熟、有缺陷的天真质朴,也是一种高级美感。比如《爨宝子碑》被康有为誉为天下第一神品(见《广艺舟双楫》),就是最好的说明。关于“古”,可能还有其他解读,限于认知,我所想到的只有这么三点。聊到这里,又想起时下所谓“字古式新”的风尚,我对这个观点存有疑问,认为是需要商榷的。在美学上,一般主张形式和内容相符合,“字古”和“式新”如能统一起来当然好,但是因为两者的对立性,很容易适得其反。追求“式新”易,追求“字古”难。看看现在的各种书法展览,“展览体”盛行,形式上别出心裁,花里胡哨,书法的古意几乎被这些浮华的“装饰”埋湮。“字古式新”这种看似“道”上的主张,却把人引向了“技”的层面,实际效果是背道而驰的。所以,还是要以追求“字古”为本,形式与之适宜即好。其实,适宜的形式即使是老的,也不过时,从这个意义上说,它还是新的。


  关于章草的风格流派,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求“帅”,受晋唐“妍美”书风影响较多,结字严谨,笔法精致,中规中矩,有“玉树临风”之美。另一种尚“老”,这个“老”不是古老之老,而是沧桑感,回追“古质”,在“隶变”“草变”等文字演变过渡期中发掘,不受成法拘束,结字崎崛,笔法旷达,犹如苍岩虬根。我的这番描述,当然是各派的理想状态。如果说还有第三种,那么王蘧常可独树一帜,他上追先秦三代,把篆籀化入章草,开创了章草更加古拙的面貌。就我个人喜好而言,更希望对章草“古质”的追求,不要止于王蘧常,能够继续下去,不断发扬光大。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章草的现状就是这样。“华而不实”,“质而不古”,“拙而不雅”。理论研究不深,实践总结太少,展览导向不正,书者跟风走偏。其原因,当与时风浮华、人心不古、急功近利、投机取巧有关。风气如此,就需要正确的导向,然而我们的舆论场、我们的审美评价体系却不是十分清醒,甚至与时风一样,时常糊涂而愚昧。关于“丑书”的争论,就可见一斑。我看被指为“丑书”书家的作品,其实都是“求变”“立异”的探索,在审美上追求的是“拙”的、“稚”的、“愚”的、“丑”的等等”与“美丽”“精致”相对立的美感,这种变形、扭曲、解构和夸张的手法在西方早已流行,诸如毕加索、蒙克等等,实际上是一种比较高级的审美追求。即使是放在中国文化中看也是一样,诚如中国传统观念中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美无华”,也如同近年来兴起于日本、为年轻人所追捧的“丑萌”。即使是“审丑”,也是反对把美绝对化,具有积极意义。章草就有这方面的特点,在近代书家中表现得比较明显,尤其是王蘧常,从“拙”、“稚”、“丑”中体现出古意和典雅。所以,在我看来,对于这种所谓“丑”的追求,恰恰是应予肯定和鼓励的,最起码也应该能够包容。


  再从审美标准来看,由于重“技”轻“道”,章草没有建立起符合自身特点的评价语系,在各种平台和媒介中,往往是用今草的“话语”来评价章草。章草和今草两者虽有“亲缘”关系,但差异也很明显。例如,在草法上,章草是草书的原生态,文字的草化不如今草,虽然都讲“删繁就简”,但章草保留了更多的繁写,不像今草“至简”。而且章草是“隶变”的产物,在书写中必然保有篆隶的法意,添笔减笔遵从审美需要。如果拿今草的“至简”去评判章草的“繁简适宜”,就会产生误导。而这种情况在展评中时有发生,就有擅长今草的评委,把章草作品中的繁写,评判为“不合草法”。再如,用“势”或取“势”,这是今草常用的评价概念,如果拿来评价章草就相去太远。章草源于隶书,写字的末笔往往都是重笔波挑,而且多横向走势,字与字不相连,所以不能像今草那样纵向走笔,一气贯通。如果一定要用“势”的概念,那么,我以为章草看重的是字里乾坤、蓄势待发,而有别于今草的谋篇布局、气势恢宏。类似问题还表现在章草的笔法、章法等方面,这里不再一一例举。


  审美欣赏和评价对艺术发展起正向推动作用,十分重要。限于篇幅,还有一些话题留待以后再聊。


  (笔者:程建国,号谦益,1954年生于湖北武汉,1970年入伍,曾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政委、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政委,少将军衔,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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